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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我被心上人送去北蛮和亲,他在都城迎娶世家女。
七年后,他成了皇帝,灭了北蛮,亡了发妻。
他远道而来,说,终于可以和我在一起了。
“孤听闻,太后风韵犹存。”
01
南唐的军队踏入北梁都城的时候,我在城头上眺望。
宫人轻柔地对我说,李清点名要见我。
我在北梁的黄金台下等他。
他敏捷地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身上的南唐服饰还氤氲着江南的水汽,华贵的绸缎和北梁蛮人粗粝的布纱截然不同。
七年未见,昔日青涩已然褪去,他的眉宇间是少年帝王的意气风发和夺嫡中取胜的沉稳谋略,身遭是踏平六国铁骑的血腥气。
李清见到我的时候,眉宇间是强抑的兴奋。
直到看到我的衣着,眼中又飞快闪过一丝戾气。
他嘴角轻轻上扬,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喙。
“落月,这胡裙不适合你。”
“你更不应该穿这身孝服,这么粗的麻布,要磨坏你的皮肤。”
他的声音温柔又缱绻,仿佛七年未见的隔阂从未出现。
我身边的宫人早已跪下,头埋得低低的,身子抖若糠筛。
我看着李清深黑的眼瞳,他不避开,眼里是可见的,燃烧着的火焰。
我咬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夫君逝世了,我是他的妻子,当然要为他披麻戴孝。”
李清的眉头的戾气毫不掩饰,眼睛微眯,然后突然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早知道他会死。”
李清说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但是笑意根本没入眼底。
“只是我没想到,他七年才死。”
“我也没想到,我要花七年才能攻到北梁,明明是这么小的一个国。”
李清的声音中仿佛带着某种天真的遗憾,全然不顾我身边北梁宫人的想法。
我浑身气得发抖,李清还在说。
“没有关系,现在北梁没了,你丧偶,我也亡妻。”
“落月,我重新接你回南唐。”
02
南唐军驻入了北梁城,沿途没有任何抵抗。
进入北梁皇宫更是如入无主之地,宫门敞开,欢迎着李清。
北梁丞相侯景在宫殿门前夸张地跪着,对着李清谄媚地道:“北蛮夷之鄙人,今日见到真正的天子,万分荣幸。”
李清低头喝着北蛮的奶茶,醇香的奶味飘在宫里。
七八个衣着暴露的北梁女子,柔若无骨,媚眼如丝依次上前,给李清搅动着奶茶,李清却没有任何神情的改变。
侯景面不改色,忽然拍拍手,一排宫女后,缓缓走出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子,身姿秀美,着江南绣裙。
看到她的脸,我愣住了。
李清的神色也变了。
侯景露出得意的笑,掐着嗓子献媚道:“卑职听闻,陛下十分怀念亡妻,至今尚未有他人入主后宫。重金求得南唐画师昔日绘得的人像,在民间寻得此女子,特献与陛下。”
“此女唤月奴,是南唐人,在北梁生活。”
月奴一副南唐容貌,但大抵是北梁的风雨都带着豪爽,眉眼间竟有几分飒爽,极具风情。
柔柔地上前,答了一声“见陛下”。
侯景的头颅低下,但半晌也没等到李清的“赏”。
我看着那个与林风致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忽然有些出神。
侯景大概不知道,昔日,李清最讨厌的人,就是林风致。
但出乎我意料,李清竟似笑非笑,声音极轻地道:“是有几分相似。”
他的话语中,我竟听出了几丝怀念,还有……淡淡的遗憾,和愧疚。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的不是侯景,也不是月奴,而是我。
“侯景,你该赏。”
“月奴,你去李皇后身边,侍奉她吧。”
月奴的身子僵了僵,仿佛没听清,随后不太确定地踱到了我身后。
李清看着我,眉眼中是潋滟柔情。
“我与李皇后多年未见,今晚要好好叙旧情。”
李清拖长了“李皇后”三个字。
“皇后的夫君姓李,我也姓李,不知道皇后今晚,可否赏个脸,与我小聚一场?”
我死死地盯着李清那张脸。
我还没有说话,侯景已然跪拜上前。
“卑臣这就下去吩咐,为陛下备好美酒佳肴,臣告退。”
李清慢悠悠地道:“陈年美酒,至少七年。今夜,皇后当与我把酒话桑麻。”
“皇后娘娘,会不醉不归的。”
03
夜晚的北梁宫格外静谧与美丽。
穿梭的宫人来来往往,替我沐浴更衣。自李玉死后,我在这宫中的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
我是个在这宫中行走的傀儡,连死也做不到。身边,我甚至找不到任何尖锐的刀具。我被侯景的人盯得死死的,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侯景上了菊花酒,醇香的酒气在庭院里氤氲。桌上珍馐美味摆满,我看了却有些反胃。
李清在我对面,低头大口喝着酒。
良久,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攻破西北诸国的时候,最爱喝菊花酒。”
“菊花是那么柔弱的花,但是生长在苦寒之地,酿出来的美酒,刀客最爱。”
“你离开之后,我开始使刀,怡然恬淡的秋菊和让人心寒的金弯刀,你不觉得很有美感吗?”
他说的那把金弯刀就放在身侧,刀锋露出凛凛的寒光,在菊花酒中愈发显眼,一股血腥气几乎扑面而来。
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人踏灭西北诸国,北上平夷,南下收琼,生生闯出“人屠”之名。
那把据说割下数百敌人首级的刀就在那儿。我胸腔起伏不定,一阵阵反胃。
李清给我倒了一杯酒。
清澈的酒水和高浓的酒气扑上来,我终于忍不住,眉头一皱,干呕起来。
身旁的宫女想要上前,李清忽然抬手示意退后。他薄唇紧抿,目色忽然阴骛,眼角变得猩红。
我下意识地轻护着小腹。
他看着我,语气如冰,极其肯定。
“梁落月,你怀孕了。”
那个没上前的宫女,我身边的近婢,手上端着茶盏,此刻打翻了,瓷盏打落在地上,响声清脆。她脸色煞白。
我们没有瞒住。
我脸色苍白,看着李清,惨淡一笑。
“对啊,”我轻轻抚着小腹,“我和李玉的孩子。”
李清听了我的话,仿佛愣住了一样,脸色也有些苍白,似乎不敢相信。
我看着他惨然道:“你会杀了我的孩子吗?以及杀了我吗?”
李清的脸色变得更煞,我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苦涩。
“落月,你为何会这样想我?”
我瞧着他,不回应。
李清收敛了表情,掩去眉心中的复杂,挥了挥手让人撤了酒。
“我不知道你怀孕了,”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无力,“孕妇,大抵不能沾酒。”
他的目光飘到了我的小腹,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李清看到我的动作一愣。
“……罢了,唤月奴来吧。”
月奴来的时候,面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微微笑意,路过我时,眉梢上扬,还带着得意。
她盈盈地经过我身侧,一阵馥郁的香气挥散不去。
04
我做了个梦。
梦里是七八岁的男孩女孩,是南唐,是皇宫。
李清少年时候很不得宠,是深宫大院里冷宫妃嫔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六皇子在捉弄他。
那一年他八岁。
六皇子和伴读在御花园里捉知了误了时辰,逃了课,太傅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于是随手指认路过的李清。
“就是他,他说要我们一起出来玩,说太傅先生您今日有事耽误了,不会来给我们授课!”
李清身上干干净净,六皇子几个人身上都是泥点子。
可一个是六皇子,一个是冷宫妃嫔的孩子。
太傅训斥李清,李清喃喃辩解,太傅先生脸上挂不住,一副老夫子的口吻。
“皇子不教,母妃之过,也不知母妃有没有教导过你!你这耽误六皇子的功课,贪玩成性,怎么可以?”
甚至拿了戒尺,对着李清的掌心就要打下,李清的眼眶都湿了。
我看不下眼,连手上的画本还没丢,从假山后走出来,将李清往我身后一拉,对着老太傅就吵。
“先生不辨事实真相,听信一方谗言,是公正吗?是君子所为?”
六皇子看到我,气的脸都红了。
“梁落月,又是你这个家伙!”
我毫不客气,上来就怼:“你这讨厌鬼,哪里都有你,我要叫我爹和皇上进谏,说六皇子课业太少,竟在此信口雌黄!”
六皇子脸涨得通红,被太傅先生拉下,嘟嘟囔囔地走了。
那是我和李清初识。
我躲在假山后看画本,其实本不打算关心这件事。因为太傅训到了李清的母亲头上,我实在听不下去,便挺身而出。
因为我母亲也早逝,小时候顽劣,书院里的老师也有这样训斥我的。
他们骂我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当下听到李清如此被骂,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李清的眼角还带着一滴晶莹的泪,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我手上还拿着画本,没办法给他找手帕。
李清朝我道谢,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叫梁落月。我爹是礼部尚书,如果六皇子还欺负你,你和我说。”
李清听完,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然后有些犹豫地给我递了个织绢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居然是海棠糕。
宫里的海棠糕,我的最爱!
“这个,是给我的吗?”我强压着兴奋。
老爹那个可恶的家伙,说女孩子要少吃糕点,才能苗条如宫里的大美女。上次吃到海棠糕,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嗯,”李清的声音很好听,“谢谢你,梁落月。”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嘴角留下了糕点渣。
“那,这个,就算你交的保护费了!我以后会罩着你的!”
我讨厌六皇子。
他对狸猫毛发过敏,来过一次我家,我家的狸猫被迫全部丢掉。
李清轻轻地点了头,说好。
但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还是在被六皇子欺负。
六皇子背不出书,被罚抄,揪着李清叫他代抄。
三十遍诗经。
天气燥热的盛夏。
李清的额头沁出汗,脸颊通红,身边是叠起的高高罚抄。烈日照着大地,李清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六皇子躺在贵妃椅子上看画本,还不时吃糕点,渣滓落在画本上,沁出薄薄的油脂。
六皇子不时嚷嚷着:“你抄快点,待会儿我要交上去检查呢!”
我走上前去,抽掉六皇子眼前的画本,“哟,这不是六皇子吗?现在太学的惩罚措施都是看画本了吗?那改日我也要去读太学。”
六皇子眼睛一眯,瞅见我就说:“你这秃头丫头,大字也不会认几个,就你还考得上太学?”
“总之比你好,也就好个十万八千里!”
指着李清,我朝六皇子道:“我要罩着他,你少欺负他!”
六皇子额头拧成一个“川”字,愤怒地道:“梁落月,你就会欺负我!”
我不屑地撇撇嘴:“你就会欺负小猫咪!”
“我不准你再欺负别人,我讨厌你!”
我拉着李清跑开,直到跑到清凉房里才停下。
皇宫里的清凉房里储着冰块,很是凉快。
“诶,我看你在那里抄书,太热了,这里比较凉快。”
李清绯红的脸颊和灼热的呼吸在清凉房里热腾腾的,喘息稍有平复后,轻轻地对我说:“谢谢。”
“六皇子平时也这样欺负你吗?”
“嗯。”
我撇嘴,“那个讨厌的家伙,我不是说了,有我罩着你吗?你以后和我告状,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我说的斩钉截铁。
李清耳边还没消去的红晕似乎又浓了几分,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好”。
我犹犹豫豫,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今天,身上还有海棠糕吗?”
李清听到这个,有些愣住了,然后唇角上扬,笑起来时露出了很小的梨涡。
“你,很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
李清眉眼弯弯,“那我现在去给你拿?每个皇子,每天下午都会有海棠糕,当日制作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这,这不好吧!”
李清说:“没关系。”
他有些迟疑地道,脸上居然飞起霞红,“你,你不是说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吗?那,给你带海棠糕,是我应该做的吧!”
好像没问题。
我坚定地点点头,“那你去拿啊,我在这里等你。”
李清小跑回来后,带回香甜软糯的海棠糕。
我的手上还拿着刚刚从六皇子那里摸来的画本。
六皇子拿到的最新画本,我还没买到呢!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啊?”我问李清。
“这个很好看的!”
我吃着海棠糕,李清笑了笑,点点头。
我们一起躲在清凉房里,外面是盛夏蝉鸣和烈日,屋内是冰块的淡淡冷气。嘴里是甜甜的海棠糕点,我们凑的很近,一起读画本。
李清身上散着淡淡的茶香,迷迷糊糊中我心想,这个味道真好闻,感觉比海棠糕还要好闻几分。
也许莫名的情愫是从那天开始的。那时的李清,单纯、善良,爱笑。还没有后来白衣君子的风度翩翩,没有羽扇纶巾的从容冷漠,更没有后来送我和亲的狠心。
如果时间一直停在那里就好了。
05
梦里的画面如此美好,醒来时我的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
天光亮了,北梁的宫人进房的声音吵醒了我。
宫人上前给我端了早膳,清淡的菜粥与河鲜。
我的近婢上前告诉我,这是李清指定的。
我轻轻摸着小腹。
李玉驾崩还不到一个月,我的孩子,也才两三个月。
清淡的食物让我罕见地没有孕吐。
吃完后,我走在宫内御花园。
我听到婢女的窃窃私语。
昨天我被李清送回宫,月奴被召,已经传开了。
有些婢子看我的眼神中十分复杂,其中混着嘲笑,也可能有可怜。
李玉还活着的时候,我是宫内最有权势的女人。我喜欢南唐的柳树,李玉便从南唐移栽无数青柳,种满皇宫。
青柳不适应北梁的气候,年年死去。李玉便年年移栽,年年种。
他死了还不到一个月,今年的青柳枯死,没有人再给我种了。
我被南唐的皇帝折辱,在所有人面前唤我夜入寝殿,所有人都看到了。没有人为我出头。
我在御花园里碰到了月奴。
她刚刚才从寝殿中出来,看见我的神色也带着几分复杂,但眉梢间也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魅态。
她柔柔弱弱地给我请安。
我瞧着她的眉眼。
和林风致真的很像。
但是神情却截然不同。
林下风致。
那么飒气的名字,眼里没有媚,没有妖,是全然的铮铮。
她性格真是决绝。明明那么怕痛,但却选择以上吊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感受着白绫一点点将自己窒息,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候,她会想起我吗?
那日,在她知道她要和李清成亲的时候,她哭着来找我。
眼眶红红的,她看着我流泪。
“对不起,对不起,落月,对不起 ,我爹对不起你……”
我相顾无言,心如刀绞,泪滴也在无情地流下。
“不怪你,风致。这一切,不怪你。都不是你的错。”
她是宰相的女儿,需要这样一个强有力的连接,宰相才心甘情愿、坚定不移地和李清站在一起。
宰相主动提起缔结良缘,支持李清。朝堂中真正欣赏李清的宰相如此下放身份,剖心掏肺。李清怎么能够拒绝呢?
这是权倾朝堂的丞相,也是对李清有知遇之恩的老师。
林风致不过是我最好的朋友而已。
他不过是迎娶了我最好的朋友。
在我们相爱的时候。
06
晚上是宫宴。
北梁宫晚宴,庆贺南唐的帝皇入主。
我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容。
这样的朝廷,是不值得李玉为之神伤的。
满堂衣冠,无一人有骨气。
侯景吩咐了人来伺候我更衣化妆,宫人粗暴地更换我的衣衫,我在其中提线木偶,没有机会和能力反抗。
近婢红雪眼里的急色和无奈我都看得清楚,我们俩只能苦涩对视。
到了晚上,北梁宫殿内灯火通明,红烛罗帐,美酒飘香。
月奴也来了,柔若无骨地站在李清身侧。我和李清的位置遥遥对望。
宾客觥筹交错,北梁的官员用蹩脚的南唐话取悦李清。无人在意我这个名义上是北梁地位最高的人。
李清的表情在灯火中忽明忽暗,让我看不真切。
忽然其中一个亮嗓响起,一个白袍银铠的年轻将领清了清嗓子,将酒杯朝我举起。
“我是陛下麾下的将领,听闻北梁的歌乐是大陆一绝。李皇后被誉为北梁塞上最美的金花,不知皇后可否为我们陛下奏乐一曲?”
那人的声音含笑,语气中充满轻蔑,是一个年轻而且陌生的南唐面孔,声音摇摇晃晃,仿佛带着酒气。
我是北梁人,是北梁的皇后。在宴会上如此发言,不过是想借我,让北梁名誉尽失。
场上的北梁人安静了下来,南唐人面上则带着看戏的神色。
李清看着那个说话的人,忽然笑了起来,提着弯刀和美酒走了下来。
“我也听说,北梁的歌乐,琵琶弹唱是一绝。”
李清说的话暧昧不明,其中似乎蕴着真心实意的夸奖。
那年轻的将领喝了酒,听到帝王的赞许,醉醺醺地笑着说:“听说,北梁最近逝去的帝王,最爱皇后娘娘的琵琶乐,但是不准旁人听,只准他自己一个人欣赏……”
我在高台上看着听着这一切,眼里空空的,任是折辱也没有任何表情。
李清端着酒杯走下来的脚步停了,酒水洒在地上一部分。
他不紧不慢地说:“是吗?”
这声音中仿佛蕴着冰意。
场面安静了下来。
那个醉醺醺的将领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情欲,热辣辣而毫不掩饰,手上端着酒杯,一边喝一边醉着放肆道:“是啊,听说皇后弹奏琵琶乐的时候,着冰袖薄纱,因而北梁的皇帝不允许别人看呢——”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李清的弯刀已经刺出,将那个将领手中的酒杯打落。
金属掉落在地面,碰撞出清脆刺耳的响声。
那将领的酒仿佛瞬间醒了。
李清的刀尖,从将领手边,沿着他的皮肤逐渐上移,直到停在了脖颈儿一侧。
冰凉的冷意冲没了那人的放荡,豆大的汗水瞬间从额头中落下。
“不知原来北梁皇后如此会弹琵琶乐啊,”李清慢慢地说,“昔日她可是我们南唐的世家女子。”
年轻将领瞬间脸色煞白,跪下谢罪:“罪臣知错,臣不知皇后竟是我们南唐和亲千金,为我南唐牺牲如此之多,罪臣言语不当,有所冲撞,罪该万死!”
李清的刀尖随着他跪下,悬到了他头顶之处。
他带着笑意转头看向高台上的我。
“冲撞了娘娘,娘娘看如何处置他?”
我在高台上浅浅一笑。
“被折辱,被冷落,被轻贱,是和亲者被误解的宿命。”
我冲着李清露出得体的笑容。
“陛下,这是我当年被送往和亲就知道的。”
李清脸色煞白。
07
南唐在南,江南水乡,温润如玉。
北梁在北,大漠孤烟,粗粝如沙。
南唐生长的女子,如娇贵的青花瓷,经不起北方风沙的蹂躏。住惯了高粱的砖瓦房,要去蛮荒的帐子里,忍蛮夷无礼节的文化,在北方的沙漠里一碰就碎。
早几朝送去和亲的女子,皆为早逝,无一例外。
画本里写,那里的民族,丈夫死去,儿子会继承父亲的妻子。哥哥死去,弟弟会占有嫂嫂。那里礼崩乐坏,与南唐截然不同。
我被选作和亲者的时候,父亲仿佛老了十岁。
他直圣命难违,不得质疑,却为了我接连上疏三天,惹得龙颜大怒,自那后失了圣上的欢心。
可是他不想让我知晓,忍着心痛抚摸我的发梢,强颜欢笑。
“月儿,往好的想,去和亲了,去见和南唐不一样的景色。”
“你缺少什么,爹就让人给你带去,带你永远用不完的东西……”
我看着眼前为我操劳半生的父亲,泪如雨下。
我是独女,唯一的女儿。
母亲早逝,父亲再无续弦。
他那一日起,再不禁我任何打闹。我可以随便出府邸,随意上街,后厨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制南唐的糕点,我可以在家里一整天不读书写字,沉迷于画本。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那天开始,我也不觉得海棠糕美味,也不觉得那些画本精彩了。
唯想每日与阿爹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父亲也想,但是不敢陪我。
因为他害怕在离开前陪伴我的时间越长,他会越心痛。
我们父女,往往隔着墙壁,知道彼此在对面,却不发一眼。
我也养成了每日在父亲回家后,在他的房外站一会儿,不交谈,只是听他声音的习惯。
也是因此,我才能知道,之所以是我被选中和亲,竟是李清的功劳。
北梁使臣前,李清道貌岸然。
他说礼部尚书的女儿,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他说我去了北梁,一定可以带给北梁先进的南唐诗书文化,一定可以让北梁皇宫有南唐礼节的滋润。
他在圣上面前说:“儿臣建议,此番和亲人选,不如礼部尚书女儿,梁落月。”
那一日我在父亲的门外,听到了此事的缘由。
雪中站了一夜。
昔日李清说我是南唐的娇花,经不起风吹雨打。后来他送我去漠北,不在乎一路风沙漫天。
落月满屋梁,不是旧时颜色。
08
宫宴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散场时人人各心怀鬼胎。
我回到自己的寝宫,准备歇息了。窗外的月光洒在房内,很美。
北梁的天很高,云不多,月光很美,很清亮。
李玉曾经和我一起在漠北的黄沙中看月亮,他眼底是清晖月光。
他说:“你叫落月,你还姓梁。”
“是上天派你来北梁的吗,来到我身边?我实在太幸运了。”
他的语气天真地就像个孩子。
“遇到你真好啊,阿月!”
那时的笑和乐都来的很容易。
我正准备睡下的时候,侯景的人来了。
李清醉酒了,醉中拒绝了所有人的服侍,醉中喃喃喊我的名字。
来人笑眯眯的,话语中带着敬词,但是全无敬意,也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力。
我只能去。
李清的寝宫是当年李玉的寝宫。真是礼节到位,李清这个破国者,住进帝王塌。
熟悉的房间内,不是熟悉的人。
李清醉得厉害,衣冠散乱,脸颊绯红,没有平日煞气,竟显了几分真实。
其他人知趣地退下。
李清倒在桌上,喃喃地喊我的名字。
“落月,你在哪里?你来了吗,我好难受……”
我轻轻摸着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淡淡地应了他一声。
“我在这里,给你倒了醒酒茶,你喝一些吧。”
李清听到我的声音,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一下子直起身子,看着我笑。
“落月,你在这里啊,你,你好美啊,和以前一样!”
我把醒酒茶端给他,“你喝醉了,很难受的话,喝一些醒酒茶。”
李清将醒酒茶撇开,急急地摆手:“我没有喝醉,没有,我没有。”
“我只喝了一点酒,只有一点!”
他笑着摇头,然而马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突然淡了下去。
“但是,你是不是不能闻?你,你怀孕了。”
他的眼角突然耷拉下去,笑容也消失了,却用故作轻松的声音说:“啊,你怀孕了!”
他突然站起身,往后退。
“那你离我远点,你不要靠近我,我身上,有酒气。”
“虽然我真的没喝多少,但是,落月,你别靠近我,对孩子不好,对你不好……”李清朝后退,离我远远的,一副想要靠近但却不得不离开的样子。
醒酒茶在我的手上,我感受着它渐渐冷却。
我看着李清。
“那你还要我在你身边吗?夜很晚了。”
李清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
“那,那你离开吧,你走吧……”
话尾是淡淡的委屈和心酸。
我看着他,将醒酒茶放在桌上,离开房间。
离开前,我吩咐人将月奴叫来。
我刚要踏离寝宫,李清忽然在背后叫我。
他飞快地朝我跑来,往我手里塞了个绢布包着地东西。
然后又飞快后退,隔着好几米对我说话。
“我,我给你带的——”
“你早些休息,落月。”
我打开绢布一看,里面是干掉的海棠糕。
仍有甜香。但大抵是舟车劳顿的时间太长,从南唐到北梁,海棠糕已经不再湿润,变为干干的糕点了。
李清的脸上很期待,仿佛在等着我夸他。
我朝着他淡淡笑。
“谢谢,但它应该已经不能吃了。
“过期的东西,我不喜欢。”
当着,我将海棠糕丢进竹篓里。
我早就不喜欢吃了。
在父亲允许我每日可以随意吃糕点的时候,就不喜欢了。
李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喃喃道:“你是不喜欢了,你应该不喜欢了……”
09
我回到了寝殿,唤了月奴去照顾他。
月亮清清亮亮的,和南唐很不一样。
但是我都快忘记南唐的月亮是什么样的了。
七年,物是人非了。
南唐换了新帝,李清被称为千古一帝,首次统一大陆,少年帝王,戎马征程,意气风发。
年纪轻轻,成就了从未有人达到的成就。
谁能想到他当初是宫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呢?
我在宫里疯疯癫癫,李清跟在我后面当小跑腿。
再不受宠,也是皇子。也不知那时我何来的胆子,居然让皇子成为我的小跟班。
我恶劣顽皮,爱爬树大枣,气得我掌管礼部的爹吹胡子瞪眼。
我在皇帝的御花园里摘月季,被月季的刺刺得手指出血,转头叫李清。
他是我在宫中最熟悉的玩伴,与我厮混久了,身上都开始随身带着金创药了。
他轻轻柔柔地用帕子给我擦拭,在伤口处轻轻吹气。
那时候我十二三岁,已经是京城有名的小美人了。
娉娉袅袅,恰近十三余,春未透。
那个从小和我不对付的六皇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见到我居然目光躲闪,被我一瞪,脸颊绯红。
李清也十二三岁,少年青涩,但坎坷的经历却让他眉间多几分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
他呼气的时候,热气透过指尖传导到我的胸腔,他额间的碎发落下,轻抚着我的掌心。
我感觉心里忽然有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砰地在心里炸开一朵烟花。
那只没受伤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李清的侧脸。
李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仿佛我们按下了暂停键。
李清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脸颊滚烫。
我一片混沌的脑子轰地炸开。瞬间脑子空白。
情急之下,我语无伦次,涨红了脸,竟然什么都没说话,提起裙子跑了。
李清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上还拿着帕子。
指尖留下的鲜血,在帕子上氤出一片浅浅的红。
宛若一朵鲜艳的梅花,绽在春日。
10
李清醉酒后,一连三四日都没有见我。
我听说他很忙。他要忙着了解北梁,了解这里的户籍制度,畜牧发展。治理一个国家,并不比征服它更容易。
但他日日传唤月奴,月奴每日晚出早归。
她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得意的神色。
宫人们看向我时,脸上有时会带有浅浅的怜悯之色。
但是我不在乎。
我轻轻抚着小腹,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胸前的小葫芦吊坠。
这是李玉送给我的。
颓山上种着葫芦藤,他选了一个小小的葫芦,在阳光下曝晒了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在上面刻上了我俩的名字,字很小,用的是北梁的文字。
他那时眉眼弯弯,笑着对我说,这是他为我制作的第一个礼物。
李玉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和亲对象,是我从少女走向女人的那道坎。
李清说,他早知道李玉是个病秧子,命不久矣。
那年,爹送我去北梁的马车,在上车前抹着眼泪,眼里满是欲说还休。
李玉身体孱弱,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和亲的我。
直到我到了北梁,才知道此事。
因为我在北梁皇宫,连李玉的人也没见到。这门婚事,只是用来冲喜。
宫人难为情地对我说,李玉身体不好,在外休养生息,可能以后才会回皇宫。
那个以后是多久,当时的我不知道。也许那个人明天就回来,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来。
我在北梁进行了荒诞的婚礼,只有我一个人成亲的婚礼。李玉甚至没出现。
这就是李清的计划。
他早知道李玉身体不好,送我去北梁和亲,名义上嫁给李玉为妻,但和一个久久不出面的病秧子,我能和他有什么感情呢?
他那时就定下了心里的宏远,知道自己终有一天回来到北梁迎接我。那么将我嫁给一个永远无夫妻之实的人,对他来说,是万全之计划。
如果我没去颓山,那么李清的计划就实现了。
但我毕竟去了,也在那里见到了练剑的少年,一袭白衣,眉眼如画,温润如玉。
他手里提剑,在颓山峰顶上练剑。
在一树白兰花之间,如新玉乍现,眼眸清澈澄净,如熠熠星辰。
不在皇宫的人,原来眼神是这样温暖干净的。
很久的后来,他和我神采飞扬讲述北梁的风土人情,我和他分享南唐的山山水水。他说他一生到过最南的地方,就是北梁的颓山。他想象不出,能听一夜春雨的小楼,能卖杏花的深巷,那个我生长的南唐。
我允诺他,以后一定带他见南唐的风情,南唐的山水。
他满心雀跃,期待满盈。
可是一直到死,我也没能回到南唐,我也没带他见过南唐的山水。
他病卧在床,形容枯槁,面色雪白。
李玉看着窗外,说:“外面下雪了。”
我哭得不能自已。
他却摸了摸我的头,问我南唐有雪吗。
我说:南唐没有雪,南唐要到春天了,春天到处莺飞草长,很美丽。
李玉艰难地牵扯着嘴角,说他也很想看到。
他眼里似乎无限憧憬。
仿佛是南唐的一片盛景。
他闭目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阿月,那你一定要替我感受南唐的温暖,然后告诉我。
李玉含笑而终。
我一定会回到南唐,带他去看一看南唐的风,南唐的雨,把他葬在南唐的梨花树下。
我一定会的。
11
北梁归附南唐的仪式,将在下月举行。
李清命人告诉我。
我们的婚期也是。
他会在同一日,与我成亲。
他笑着说这话,语气中没有一丝笑意,但也没有一丝戏谑。
我手脚冰凉。
他不紧不慢地说::“没有关系,就算错过了七年,你也最终还会是我的人。”
“李玉算什么,不过是暂时偷走了你几年十年。梁落月,你终究只有我一个选择。”
宫人们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低声祝福我。
“娘娘,如今有人重新疼您了,您会过上好日子的。”
当初谋划我嫁入北梁的是他,如今他又用我重新连接北梁和南唐,平复人心。
“李清,我不愿意。”
我绝食好几天,拒绝李清。
李清忽略了我的反对。
“这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李清说,“你重新回南唐,回到适合你的地方,我们还能在一起。”
我看着李清,“可是我不愿意。”
李清微不可闻地发出了声叹气。
“落月,你还是这样,只能看到眼前的那点东西,我说过这样对你好。”
李清离开了,我被囚禁了。
他只想着,那些为我做出的决策是不是对我好,可是没有想过,我到底愿意不愿意。
而且,那些决策,究竟是为我好,还是为了满足他?
我托宫人求李清,我愿意嫁给他。
只有一个条件,我要回到南唐成亲,我要回到东都。
李清来看我,我以为他会开心,没想到他脸更加阴沉了。
连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女宫人,和从我卧房内搜出的书信。
李清的脸阴沉地仿佛能滴出水。
我看到书信,脸色苍白。
李清淡淡地说:“你想回到南唐,是为了和我成亲,还是为了埋葬李玉?”
他买通了我身边的宫人。
如今,发现了我的计划。
“落月,你比当初胆子更大了,”他眸光颤了颤,从袖间抖落一个小药瓶,突然发力,狠狠地摔在地上。
药品“砰”地一生碎裂,药水在地上腐蚀地“哧哧”响。
我闭目绝望。
“你藏了毒药,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恶狠狠走上前,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看向他。
“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回到南唐,埋葬李玉的骸骨,然后饮鸩自尽?”
李清的眼睛赤红,鲜红欲滴,其中隐藏着无尽的愤怒,憎恨,甚至还有受伤,眼底翻滚着疯狂。
“是啊,”我被他捏的泪滴下落,楚楚可怜,看着他说,“我要离开你,我永远不会再爱你,永远也不会!”
李清的手骤然加剧,我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李清手上的力气忽然小了。
他抬起深黑的瞳孔,看着我,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可眼底的愤恨却丝毫未减。
“不可能,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想回到南唐埋葬他,不可能;你想自杀,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梁落月,你这辈子,从此以后,只有与我在一起,这一种可能性。”
他说得这样果决,袖间却轻轻发颤。
很久以后的宫人告诉我。自那一日起,李清常常会彻夜独坐到天明。
可是,那又与我何干呢?
12
李清将我身边的人全部换了一遍,对我的监视愈加严密。
天气变暖,春日即将复苏。
我终日在卧房内,也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日日昏昏欲睡。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我在颓山的那段时间。
我和李玉名义上成亲一年整,我始终未曾见过他人。我代替他,出席了许多礼节性的活动。
那一年我到颓山去祈福,抄护国心经,祈祷天佑北梁,风调雨顺。抄书倦乏,我误入山顶荒道。
人迹罕至的山顶小道中,树木蔽天,寂静无声。我在其中踱步,然后见到了如玉少年。
李玉在白兰花中白衣提剑,动作轻缓,但行云流水。深情专注看着剑尖,一动一静皆如诗。
公子本只应见画,此中我却独知津。
那日写到水穷天杪,见到李玉,竟然恍惚此非尘土间人。
后来他说,他身体不好,每日早晨要练十套剑操,强身健体。
北梁人睫毛尤长,李玉更是。说话时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翩飞,似空山新雨。
他说,他姓李,单名一个玉。
我说,我姓梁,名唤落月。
传闻间醉玉颓山,原来不是作假。那时还为皇子的李玉,原来真的在颓山练剑。
少年听了我的名字,稍恍神。
我们目光定定,彼此心里了然。
这位,是我的夫君。
这位,是我的妻子。
之后几日,我们都在同一处相见。
“我,已经七八年,没有见过同龄人了。”
天潢贵胄,未来天子,身体不好,只能闭门修养,不惹烦躁。见到我,便也新奇和兴奋。
李玉弃了剑操,每日陪我在颓山漫步,他浅笑道:“散步,也不失为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
我在颓山上与李玉,偶尔谈天说地,没有进行约定,却默契地每日同一时间与地点相见。
直到一日,我迟了。
因为那日我接到南唐来的噩耗,我的父亲病逝了。
我在颓山顶上,朝着南唐的方向看,那里是东都,那里是我乡。
我的心里一片冰凉,但不知为何,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
天公兴许得我意,那一日暴雨,颓山笼罩在倾盆大雨中。
这样的天气,李玉定也不会来。但我没想到,我朝窗外看去的时候,一人竟从泥泞中走来,撑伞艰难地在雨中朝我走来。
是李玉。
这种天气,不会有人允他出门的。雨淋湿了他的发和衣。他是一个人偷偷来的。
他有些嗫嚅地说:“我不知你今日是否会来,总是挂念,于是我来找你了。”
看着他,写着父亲噩耗的那张书信还在我手上。我的脑中一片混沌。
我问:“你算是我夫君,对吗?”
李玉白皙的脸上愣住了,而后飞上不自然的红,道:“是的。”
我看着他,“那你,此刻能借我肩膀吗?”
李玉看着我,我的眼眶微红,眼里却没有泪。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将自己的头,倚在他肩上。
李玉的肩膀有些僵硬,但半晌,轻轻地拥了拥我。
我忽然泪如雨下,打湿了他的衣,在他怀里抽噎地死去活来,一句话也讲不清。
那一日我们拥抱了很久很久。
李玉轻轻地告诉我,有他在。
13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李清政务缠身,但每日同我一起用晚膳。
我们的婚期不足十日的时候,我需要与他一起出宫,在长街上受民众的夹道欢迎。
这是一个艳阳日,天气极好。
我和他坐在华贵的马车上,高头大马的仪仗队阵势极大,两侧的百姓仰着头看着我们。
当年我和李玉成亲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看着我的。
忽然前方一阵嘈杂,李清皱眉探看前方,我的额头骤然感觉到一阵急痛。
一个臭鸡蛋砸到了我的脸上。
发冠被打散,恶臭的液体粘脏了我的眉眼。
一个声音高叫着:“呸!你真是辜负了先帝!不知亡国恨,还没有出先帝的守孝期就嫁作他人!”
李清的脸上乌云密布,我感受着剧痛,手抚上去,沁出了鲜红的血。我的心一片木然。
那人还在叫嚷,继续拿着臭鸡蛋往这边砸着,很快被士兵扣押了,将他狠狠压在地上。
“先帝为了你,呕心沥血,你却背叛他,在敌人的身下承欢,没有人看得起你!”
我没有说话,李清的眉间却酝酿了一场火焰,走下马车,来到那人身边,脸上阴沉。
那叫嚷的人此刻看到李清来到身前,嘴角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皇上,小心!”
一个女子声音尖叫,然后向着李清身前撞去。李清被撞了个趔趄,回头看却是一名刺客,手持匕首。此刻,匕首正插在那女子身前。
看到那女子的时候,我感觉到李清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竟然是月奴。
士兵很快抓住了那个刺客。刺客仇恨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李清,“呵,没杀了你,真是可惜!”
他又看向马车高台上的我,明明我们相隔很远,但那种仇视的恨意分毫未减。
“狗男女!”
说完,刺客蓦然脸色一黑,竟然是服毒自尽了。
之前那个朝着我砸臭鸡蛋的人,惨笑三声,忽也倒地不起,与刺客的症状如出一辙。这二人,上演了一出声东击西、激怒李清的戏码。
李清脸色铁青,而月奴刺客正倒在他怀中。鲜血浸润了他的衣衫。
从李清的角度看去,月奴,与林风致更像了。
我发觉,月奴,也是有几分林风致当年的风采的。
当年,林风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倒在李清的怀里吗?
14
“林下风致,我唤林风致。”
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眉清目秀,明眸皓齿,一身青衫站在荷花池边,裙摆微粉,却让人觉得不是娇花,而是展叶。
她的性格也是如此。
丞相府的独女,上面只有哥哥,自小备受宠爱,爽朗开怀,敏捷俏皮。与我这泼天顽劣的性格,十分投缘。
她长得也好看,正对我脾气,我们俩很快形影不离。小半月的时间,我竟然一次也没去寻李清。
终于有天,李清撞见我和林风致有说有笑,脚一跺,跑到我面前说,“落月,你这几天为何不来找我?”
我还没接腔,林风致就上下打量了李清,嘴快地说:“落月是我的好朋友,和我一起玩是应该的,你是她的什么人?”
李清看着林风致,不甘地说:“我也是她的好朋友,你不要霸占她。”
林风致撇撇嘴,“谁霸占她了?明明之前是你霸占她,害得她不能和我早些认识,我现在出现,和她成为好朋友,相见恨晚,你嫉妒了?”
“你有没有听过,竹马打不过天降啊,我就是天降。”林风致洋洋得意。
李清被她气得脸都要白了。
我正想安慰,林风致就已经把我拉开,“走走走,我告诉你啊,我嫂子最近制了新的糕点,芙蓉玫瑰糖,可好吃了,还做了桂花冰沙,我们现在一起去尝尝啊……”
我一听,眼睛都直了,眼泪就要从嘴角不争气地留下,哪管李清委屈的眼神,朝着他就是一句:“我先去林风致家里玩了啊,再见啊!”
李清对林风致的怨气就是那时候结下来的。
谁也不想要自己的好朋友和别人玩。
李清第二天一早就来找我。
“落月,今日你还没有约吧,今天我们去钓鱼怎么样,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去钓鱼吗?”
我还没回复,背后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就来了。
“哎呀,可是落月呀,今天和我有约了,真的不好意思啊!”
李清听到林风致的声音,气得发抖,“我来得那么早,约她,怎么也要讲先来后到吧?”
林风致一脸无辜,“可是我半月前就约了她诶!”
林风致一本正经:“嗯,半月前我和落月就约好,今日去山上采花。”
李清听此,语气软了些,“那我和落月明天去钓鱼。”
林风致莞尔一笑,“明天也不行哦~因为明天呀,我要和落月宝贝,一起去捉迷藏,还有六皇子!”
“后天呢,我要和她一起去骑马……大后天呢,我要和她一起去逛街裁新衣服,大大后天呢,要一起去灯会……真的不好意思啊!”
林风致的爹是丞相,但却在地方上待了好多年,直到今年被重新启用。
林风致初来乍到京城,喜欢和我玩,一连约了我好多日。
我朝李清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呀,我们约好了的。”
林风致不忘补刀:“诶嘿,对的,还有六皇子呀,他可想和落月玩了呢,我听说他给落月准备了好多零食呢,落月超开心的……”
李清闷闷地说:“林风致,你等着……”沉着脸走了。
那句话,乍一开始,我们没懂。
直到林风致忽然有一天告诉我,她要被老爹留在家里背书的时候我才懂。
林风致咬牙切齿:“李清那小子,成了我爹的学生!”
“天天在我爹面前装乖小孩,不时暗戳戳内涵我,我爹觉得我也要像李清一样,诗词书画样样精通才行,天天留我在家看书习字!”
李清“围魏救赵”的计谋得逞了。
林风致被迫留在家。每天爬树打枣,又变成了我和李清二人。
少年李清表示很满意。
15
我听闻,南唐的最南边,沿海。
海边的渔夫说,城中一只蝴蝶煽动一会儿翅膀,海边也许就会狂风暴雨。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命运给予的一点点甜,都会在日后索取无尽的报偿。
李清成了林风致父亲的学生。
林风致苦读诗书。
我和李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们本以为这些时光会永远如此单纯下去。
林风致读了几年书,肚子里真的有些墨水,也开始真的欣赏起诗词歌赋中的那些美,开始看画本,开始了解情爱。
当我忽然发觉林风致已经很久没和我见面,我俩很久没有在长街上嬉笑打骂的时候,我们已经十五岁了。
她亭亭玉立,眉眼中有了沉静。
林风致红着脸对我说,她认识了一个特别的人。
那个人,如青松苍翠,傲雪凌霜。
那个人是寒门新晋的登科状元郎,洛青松,年十八,天才少年。
她再也不叽叽喳喳了,她羞怯了。儿女情长,原来是这副模样。少女怀春,原来是这个样子。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她的脸红了,我就懂了。
才子佳人,白衣卿相。
我失落地和李清说,林风致大抵是有喜欢的人了,不和我耍了。
李清不管林风致,却忽然问我。
“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风吹过我耳稍,轻轻柔柔,但是仿佛有些痒,像是羽毛轻轻挠着手心。
李清看着我,眉眼如画。
他那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眼如漆般黑亮,亦狂亦侠亦温文。
我羞红了脸。
李清也懂了。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眼睛笑起来如新月亮。
他说:“我心同君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说我要等他几年,等他封王封侯,等所有人都看得起他,要风风光光娶我。
他说他舍不得受一点委屈,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说他在深宫后院里门庭冷落,他要我们的孩子从小得到父母的爱,要给予我独一无二的爱。
那时听来海枯石烂的誓言,是否就是后来我们破碎的根源?
李清身在帝王家,你死我亡的游戏中无法全身而退,被迫卷入,于是丞相和他结盟,以亲事建盟。
林风致那么骄傲明亮的女孩,识大体,嫁给了不爱的人。
那位年轻的状元郎,无能为力,情场失意。那年南方水患,洪水无情,不理凡人,被吞没的生命不计其数。
寒门的贵子,请缨去南方治水患。
他说:“为生民立民,为天地立心。”
他做到了。
后来,南方的人传来消息,落青松为了救一名少女,被卷入洪水中。
有人把那幅场景画下来,给落青松立了祠堂。洛青松本已离开,为了救少女不顾劝阻折返。
林风致看到了画,泪如雨下。
画上的少女,和她容貌相似七八分。
一夜青松失色。
林风致说:“洛青松,落青松。这个名字,取得真不好。”
她上吊自尽。
他和林风致明明无感情,他夺嫡揽权正在关键期,娶了林风致后从未留宿。传闻那一夜他们洞房花烛,他早早离开。
林风致至死是少女,清清白白。
可是她也是普通女孩。
不曾同房,夫妻不睦,旁人的流言蜚语是否刺痛过她?她对于李清,不存爱情,但友情呢?李清考虑过维护她吗?
她那么明媚如光的女孩,那么怕疼,但也那么决绝。
她被李清发现身亡,倒在李清怀里的时候,李清后悔过吗?
面对月奴的时候,那和林风致相似的容颜,李清是否也会一刹那,如我一样,回想起那些年的时候,那曾经的时光呢?
16
那天回来,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尽的小道。少女时代的林风致在前面呼唤我,我朝她跑去,可是永远也追不上她。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滚烫,发烧了。
脑海中一篇混沌。我要追上林风致了,可是忽然画面一转,就是她躺在李清怀里,身体僵硬,面目发白。
她悬在办公,白绫惨淡。这幅画面,不断在我眼前闪回。
我烧糊涂了,不断重复林风致的名字。
李清来看我,来照顾我,请了最好的医生,在我的床前日夜守候,听我在睡梦中念着林风致的名字。
午后我醒来,李清望着我。
我泪眼朦胧。
“你要治好她。”
她,是月奴。和林风致有七八分相似,决绝和勇敢都有七八分相似。
她不过只是北梁一个普通的女孩。被侯景挑中,献给了李清。
她有着普通女孩的幼稚和天真,会在我面前忍不住炫耀。侯景告诉她,万事要以李清为先。于是她也真的很傻,替李清挡了一刀。
我知道李清对她没有感情。
即使她救了他,李清不会感激,因为即使没有月奴,他也不会受伤。他武功高强,为人谨慎,其实不会在这鲁莽勇夫面前受伤的。
李清看着我,他也听到了我在梦里念着的名字。
沉默良久,他答应了,说一定会的。
我病好一点后,去看月奴。
李清给太医施压,用了最好的药,她现在是清醒的。
她面目苍白,看到我的时候,嘴角挤出勉强的笑容,“见过娘娘……”
我看着她那和林风致相似的容貌,道:“你知道吗,其实很多人替李清挡过刀。”
月奴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李清位高权重,想要刺杀他的人不计其数,因此他特别谨慎,有时会将计就计。别人不知道,因此替他挡刀,多半是为了某一个愧疚和前程。”
“女子,挡刀的也有几个。但是没人能留在他身边,他是帝王,一个后宫连妃嫔都没有的帝王。”
良久,月奴慢慢道:“我是真的想留在皇上身边。”
我静静地说:“我知道。”
“所以我会帮你,我会帮你留在他身边。”
17
我告诉月奴,李清对林风致有愧。
我要她帮我,帮我逃出皇宫。
月奴苍白的脸色露出凝重的深色,半晌后点了点头。
现在她是重伤,卧病在床,没有人会怀疑是她安排我的出逃。
而且,说得难听一些,现在我身边几乎没有援助之手。
其实我能依靠的也只有月奴。
我离开她房间的时候,再次回头望了她一眼。月奴正垂眸看着窗外,侧着脸不知道想什么。
我的心里一阵绞痛。
当初,林风致知道自己要嫁给李清的时候,也是一阵大病。
病榻中她求我给洛青松送信,求我帮她逃婚。
我每一步都按照步骤做了,洛青松也愿意放弃一切和林风致远走高飞。
但是最后一步,身边丫鬟反水,原来她是丞相一直插在林风致身边的人。
林风致没有走成,丞相不允许我再去探望她。
我希望这一次我能成功,这一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午夜时分,窗外一阵咕咕声,一只白鸽停在我的窗前。
我换上便衣,轻轻地抚摸小腹。这是我和李玉的孩子。
孩子,我要离开了。离开你父皇和我相爱的地方,未来可能永远不能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会怪我吗?
鸽子继续咕咕叫,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突出。我从鸽子腿上取下小纸条,展开,是月奴手写的内容。
子时,我的寝殿外看守人员会换班,期间有稍息时刻可溜出。从我的宫殿到宫墙外,夜中有人会带我出去。
月奴说,那是与她自小相识的伙伴,相依为命的交情,可以让我放心。
我按照她说的做。我出殿须臾,一个男人便出现,他对我轻轻示意。
过了三刻,宫中忽然火光窜天。
“走火了,走火了!”
那男人带着我,顺着去救火的人就跑。情急之中,慌乱一片,喊声作乱,没人发现我们离开了皇宫。
出了宫,男人从后门带我进了一处阁楼。那里灯火通明,半夜间,前厅却还人来人往,嬉戏声不绝于耳。
这是一处春楼。
月奴当初,就是在这里被侯景看中,带入宫中的。
男人是他在这处青楼中认识的发小。
半夜颠簸,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到了青楼内,暂时安全,我紧绷的神经忽然舒缓。
但随即,腹部忽然传来阵阵疼痛。
我脸色发白,捂着肚子:“我的孩子……”
男人名唤阿竹,见到我这样子,低低问:“我给娘娘去买点安胎药?”
我神情痛苦地点了点头,轻轻说:“在外,喊我阿月,不要暴露了身份。”
“娘娘——是,阿月姑娘。”
阿竹买了安胎药,先让我服下一剂。
夜深了,我沉沉睡去。
18
离开皇宫,压抑的气氛突然解除,我神清气爽。
但我没想到的是,不到半日,晨光刚过,李清封城了。
阿竹安慰我,此处很安全,但我的心头仍然惴惴不安。
我被阿竹偷藏在他的房内,他是这青楼中的一个武夫。
李清那个甚至想出要和我成婚的疯子,鬼知道会怎么做。
我的预想没有错。
李清要全城挨家挨户搜。
我感觉到阿竹的精神明显紧张了,但还勉强宽慰我,让我放心。
“月奴让我做的事,我无论如何都会帮助姑娘的,姑娘和月奴一样,都是苦命人。”
我惨淡地笑笑。
阿竹不时给我带来外面的消息。
李清震怒,朝廷不上朝了,全身心放在找到我这一件事上。
第七日,忽然外面一阵嘈杂,我的心口一阵痛,有了不详的预感。
是官兵。
叫叫嚷嚷地大声道:“所有人,站出来,屋里子不许留一个人,留人就是有嫌疑!”
外面一阵脚步声。
我心头一紧,此时阿竹出门了!
他出去给我买安胎药了,还没回来。
这几日我腹内不太平,不时传来疼痛。
外面的脚步声平息了几分,大抵是所有人都站出去了。但是官兵的脚步声却逼近了,能感觉到,离我越来越近。
此时一个男声沉稳地响起:“确定是这里对吗,所有人都在外吗?”
竟然是李清,他居然在这里!
有人回答他。
“禀报陛下,这就是舞姬月奴昔日生活的地方,按照户籍册上的登基,此刻一名武夫不在,他与月奴的登记册,所登记的房间正好相邻。”
李清在墙外的声音很淡定。
“哦,他外出了还是窜逃了?他的房间在哪?”
底下人没回到,突然又一个声音,“禀陛下,那名武夫来了!”
我听到膝盖下跪的声音,一沉。
阿竹跪在李清面前,声音打抖:“参见陛下。我方才出去买药,不知陛下大驾光临……”
我听到一声闷响,有人踢了阿竹一脚,“谁准你说话的!”阿竹手上拿着的药包被踢散了,在地上砸出细小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材香气。
李清蓦然眉头皱紧,想到了什么,沉声问:“这是什么药材?”
阿竹的额头挂上了汗水,嗫嚅着不敢回答。李清身边的一个人却已走上前,捻起一点药材在鼻尖闻了闻,说:“禀陛下,这是安胎药,而且药效比较强,给的是孕初期受惊有流产风险的孕妇开的。”
阿竹连连磕头,“陛下,这是小人的妻子,胎位不稳,可能流产,给妻子所开的……”
李清无言,一时间场面诡异的安静。
半晌,他忽然问:“为什么会可能流产?”
阿竹道:“医师说是紧张,心情抑郁,胎位不稳。妻子在平日,有所颠簸,受到惊吓,有先兆流产的风险。”
“流产,很伤身体。”
李清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
我在房间内,忽然想起少年时他曾说,他母亲正是他幼时流产,后感染风寒而逝的。
皇宫内后妃,生育是走鬼门关的堪,流产是半道鬼门关,因此折寿毁了身体的妃子,不在少数。
“陛下说的是,因此小人才给贱内去求药……”
阿竹低着头,道。
李清扬了扬手,忽然声音中满是疲惫。
“罢了,不必再搜了。就到这里吧。”
……
当夜,封城令解除。
阿竹说他回屋的时候,常常在家附近看到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身影。
那人总是躲在阴角处,怔怔发呆。
可是阿竹转头再看的时候,又不见了,仿佛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我第一次看着窗外长久沉默。
名贵的龙涎香,阿竹嗅不出,我怎么会不熟悉?
……
在阿竹的照顾下,又连服了几日汤药,第四日,阿竹送我出城。
我回头望北梁城,大漠孤烟中,这里是唯一的绿地。
我攥紧了胸前李玉送的小葫芦吊坠。
里面藏着的是他的一小片骸骨。
我会离开北梁城,去南唐。去将这一小枚骸骨,埋葬在南唐的桃花树下。
19
一路上,风雨颠簸足足一月有余。舟车劳顿,我的孕反愈加剧烈,见到南唐都城时,已瘦了七八斤,下巴尖尖的,有时睡在桌上,硌得我手臂疼。
路途中出乎意料地顺利。一路上走小道时,没有遇到马贼。走大路,也安全地让我惊讶。
按理说,北梁到南唐,其实不该有如此顺利。
有时我在马车上,深夜半梦半醒间朝外看,甚至觉得有马车在后面跟着我,仿佛在照顾我的安全。
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但逼近南唐都城时,那种被护送的感觉消失了。
直到南唐湿润的水汽扑在我面上,我仿佛还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竟然重新回到了南唐。
我轻轻摸着小腹,从马车上下来,心情久违地好。
然而,突然一老人经过,一阵诡异的香气弥漫,我的眼前忽然一黑,我失去了神智。
昏迷前最后一眼,我看到几个黑衣人围了上来。
我被绑架了。
20
我在一个封闭的庭院中醒来。
入目青砖白瓦,院中婷婷芝兰树,是典型的南唐院落。
衣冠翩翩的男人出现,看到我的时候,俊秀的脸庞上露出虚伪的笑容。
我后退半步,看到他时心里一惊,竟然是熟人。
“四皇子,是你绑架了我。”
男人露出笑,语气温和。
“梁落月,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啊。”他风度翩翩,仿佛我俩是好友见面。
昔日皇宫中,与几位皇子都多有接触。
“即使远在北梁,我也听说过,你和李清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
四皇子耸肩,笑道:“是啊,你这都听说了。”
“所以你也一定知道,我抓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冷声:“你想要皇位?李清当初能为皇位放弃我,现在你觉得,你还能用我威胁他?”
四皇子摇了摇头:“我不要皇位,我只想活着。我要用你,换我活着的机会。”
李清和几个皇子斗得死去活来,最终登基,迫于形势,为了让南唐不陷入混乱,无法赶尽杀绝。没有处理完他们,便忙着要求平天下。几个皇子成了王爷,知道最后北梁被收复,心里开始急了。因为这意味着,李清很快会回来,找他们算账。
四皇子抓住了我,想要用我换的李清的保证,保证他不死。
他说:“你是李清唯一一个可以被抓住的弱点。”
“李清一定会上钩。”
21
我被关在庭院中,半月有余。
除了给我送饭的人,我见不到任何人,甚至四皇子在那日之后也不再出现。
直到那日,我被人用黑布蒙上了眼睛带出门。
我知道,我被当作人质的时刻到了。
到了约定的地点,我被人摘下眼罩,我看到李清。
他和四皇子在棋桌的对面相望。
李清的神色十分平静,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我。
“老四,你想用她威胁我吗?你知道我平生最恨威胁。”
四皇子不在乎地说:“到这个时刻了,我们就不必再虚与委蛇了。我知道你在乎她,你给我黄金万两,保我安全离开南唐,我便放了她。”
我被人扣着,肩骨被狠狠往下压。
“我说了,老四,我讨厌被威胁。”
李清的话语中满是平静,“你如果想请我来喝茶,现在我的茶已经喝完,我要走了。”
李清竟然衣袍一撩,起身准备离开了。
“你,”四皇子急了,竟然抽出剑,朝着我的脖颈处,剑锋对着我的脖子,我几乎能感觉到冷意,“我不信你不在乎他,你别装!”
李清的脚步顿了,看着四皇子,古井无波,皱起眉头,“老四,我说了,我讨厌被人威胁。”
“我不是威胁,我在和你做一笔交易。”四皇子的剑尖切入我的皮肤,点点血液顺着剑流下。
“你可以试试,杀她,看我会不会在乎。”李清说。
四皇子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的确,我不敢杀她,杀了她我也走不出这里,还是哥哥你了解我”剑从我的脖颈移移开,但下一瞬就移到了我的脸颊处。
“但是哥哥,这么美的脸,如果毁容了呢?”
四皇子笑得一脸纯良。
“我杀了她,肯定也活不了;但是我毁了她,还有可能有一线生机,我还可能活。”
剑轻轻地扎了扎我的脸,血珠从脸上冒出。
四皇子忽然又举起桌上的一个茶杯,茶杯里是透明的液体。
“哥哥,这是堕子汤。梁落月怀孕了,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死了呢?又是不至于死亡的事情,但也不那么让人痛快。”
李清依然平静,眼神里淡定地仿佛不在乎任何人。
四皇子被他的眼神激怒,叫人拿着那茶杯就往我的嘴里。我被急出眼泪,不住得咳嗽,往李清看去。
救我,李清。
救救我的孩子。
但直到那汤全被灌完,李清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