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亲人自杀后,会对我们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叔父三天前喝农药自杀了,72年生人,今年52岁。
别人喝农药顶多两三瓶,他怕自己死不掉,一口气灌了十瓶。
没开玩笑,整整十瓶,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手都在抖。
临前铺好床,穿好衣服,床尾放好风扇,给我小姑打了个电话,喊她过来收尸。
我小姑赶过来,发现风扇倒了,人也没知觉了。
打给卫生院的救护车,把人抬上去,小姑急得直哭,让司机开快点。
司机说,开到120了,没办法再快了。
期间插管,打针,上急救设备,但没多久,叔父就浑身发黄,抽搐。
据我小姑说,那时候还有意识,到了抢救室,人家大夫一看,就说没得救了,拉去殡仪馆吧,完了开死亡证明,一气呵成。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去过市里的殡仪馆,一般去了之后,家属要先拿着死者的各证明,去停尸间交给工作人员。
确认身份,才能抬尸出来。
我在门口等,看到停尸间黑板上写着尸体的名单。
大概五六个吧,数不清了,排第一个的就是我叔父,52岁,死亡原因:喝农药。
其他的,溺水,心梗。
此前我在外地工作,右眼皮连着跳了两天两夜,睡觉都不踏实。
当天下午正愁怎么完成一天的任务,我妈一个电话打来,让我赶紧回家,说我是侄儿,不回不行,要亲自给他下葬。
着急忙慌的,就赶了当晚的卧铺回家。
在外游子,最怕就是家中急电,令人心慌、恐惧。
我奶奶生了八个,我爸排第六,小姑第七,叔父最小。
大姑,二姑都相继去世,但大姑爷、二姑爷、三、四、五姑、五姑爷都来了,还有他们的儿女,基本上每家都派人来了。
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发去殡仪馆,三姑、四姑走到停尸间门口,就哭了起来。
想进去看,不给。
要先付了钱给殡仪馆,才能安排告别仪式,火化仪式,送灵仪式。
手续办好,一家人去休息大厅等,期间有三两家来接人的,周围都是哭声,心情沉重。
到我叔父,去送别厅,尸体换好衣服,盖好被子,工作人员推了出来。
见最后一面。
遗容很干净,也很平静。
三姑一边哭,一边骂他,问他有什么苦为什么不往外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其实,我叔父的死,不是一蹴而成。
是蓄谋已久。
叔父是家中最小,也最得爷爷奶奶疼爱,所以打小起,就无法适应社会。
小时候读一年级,打了老师,跑了,于是荒废学业,成了文盲。
家穷,人多,姐姐们相继嫁人,换来的米粮油钱,都来补贴家用,于是没了上进心,染了赌博。
从小被惯着,脾性不好,兄弟姐妹都纷纷成家,他却没有勇气走出去那个村子,于是日渐孤单,日渐沉默。
但我叔父从不好吃懒做。
爸妈带我出门打工后,他一个人在家种田、养鸡、养鸭、养莲蓬,种藕、打渔、抓泥鳅,卖粮食,样样都会,都愿意干,干的特别漂亮。
那时,我奶奶还没去世,他有个念想,陪着自己母亲,照顾吃喝。
十年前,奶奶走了,他就性情大变,不爱说话,也不爱跟我家,跟那些亲戚们来往了。
因为那些年来,没人想着好好陪奶奶,等到奶奶死了,还在争论谁家出钱修坟,谁家办的丧,谁家该拿份子钱。
再之后,他就成了守村人,别家有个什么忙要他帮,他都愿意帮,只不过仍然爱打牌、喝酒,不顾身体。
三姑最放不下他,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去小区里给人当保安,让他尝试接触社会。
他听了,去了。
小区的保安队长觉得他是个傻子,对他呼来唤去。
有一回,外来人进小区随便停车,赶了几遍都不走。
队长让他处理。
他冲上去,把司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别人报警,三姑赔钱,这份工作就没了。
这个社会,他适应不了,没有办法,只能回家。
继续种田,养鸡。
哪怕这样,他也没怎么找亲人们开过口要钱,收入全靠种地,帮忙,家人主动接济。
没成家,没立业,住也只能住在曾经和兄弟姐妹们,还有母亲一起度过的老旧破屋里。
之后,我爸妈建了房,多次给他钥匙,让他去我家住,他不去,我知道他倔,不愿意低头,不愿意丢面子开口。
童年埋下的祸根,长大后的不公,跨不过的门槛,都成了因果报应。
四年前,高血压、脑梗、心梗、冠心病……通通找上门来。
送去ICU抢救,我爸寸步不离守着,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想死了。
出院后,干不了重活,没有了收入,小姑给他办了低保,结果那年小姑爷开鱼塘做生意失败,家底亏了个空,她离婚了想跟别的男人走,结果发现对方是个骗子,于是把低保钱自己取走用。
降压药,看病钱,生活费,他全都只能靠亲戚接济。
前年组团回家上坟,亲戚们来我家吃年夜饭,喊了他四五次才肯来。
桌上他两三杯白酒下肚,亲戚们得知小姑作为,气的骂声连连,让他去要回来,好歹还能顶一顶药钱,他笑着说:不要,早点死了,也算是解脱。
一屋子人都在劝他,叫他好好吃药,叫他照顾身体,控制好血压,起码还能活十几二十年。
他听没听,我不知道。
再得知跟他有关的消息,是今年。
村里的长辈说,他喝药之前,似乎想跳河,总是在河边徘徊,有次被村里老人拦了下来,要他好好活着,虽说他是个单身汉,但还有我这个侄儿子,以后大事小事都要他来操心。
他听了,没跳。
没多久,心梗爆发,再进医院了,医生说他没按时吃药,血压没控制好,再这样下去不行,于是让他在医院住几天,先控制好再出去。
因为是低保,看病报很多,加上各大补贴,基本上没花什么钱。
他不听,不信,趁着护士离开,活生生自己把针拔了,跑掉了。
我爸拦着他,他往我爸脑袋上砸罐头,叫我爸滚。
医生、护士吓得不行。
其实亲戚们都知道他的脾气,落得一身病,口袋也没钱,骨子里也不坏,只是不想拖累家人,又不会表达。
所以三姑骂他,有苦为什么不往外说。
没过多久,他就下决心走了。
十瓶农药,一口气,真的就是一口气喝完。
我不明白,喝完第十瓶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终于解脱了,不必拖累亲人了;还是在想,我一生就此为止,不愿苟活?
或者是,
这农药的味道,跟这人世间比起来,到底是哪个更苦?
告别仪式完了,我们在大厅等火化,我是最亲的后人,一路抱着他的骨灰,坐殡仪车回家。
车上,姑姑们谈论着他的往事,说爹和娘小时候最疼他,有什么都给他用,给他吃,给他穿,别人要是敢欺负自家姐姐,他也会把人往死里打。
心不坏,只是不会表达。
到了下葬的地方,就在奶奶旁边,我一路走,鞭炮在后面一路放。
骨灰盒子很重,抱的我手臂麻木,来到坟前放好,我抓了三捧土丢进去,才算入土为安。
墓和碑是花了三千块买的,三姑在旁边哭着大喊,换了个好房子,以后不用再那么苦了,也不用愁没钱了,多给你烧点钱,早点去找爹和娘,去跟他们说说话。
没有大办丧席,没有摆桌请客,吃送别饭的只有我们自家人,村里那些找他帮过忙的人,一个都没来。
桌上的鸡汤,是叔父养的土鸡,又大又圆又鲜。
还有几只鸭子,半夜才抓回来,亲戚们都带回家分了,被子衣服也烧了个干净,田里的莲蓬也分着吃了。
思来想去,我还是在回来的火车上,写下了这篇回答。
不是为了纪念、缅怀,因为我作为侄儿,打懂事以来,总共没跟他说超过一百句话,没给过他一分钱,说怀念,我最不配。
小时候,因为跟我妈不合,他还想戳瞎我的眼睛,和我爸打架。
只是作为血亲。
我为他的死,感到些许悲苦,也觉得他的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不必再活的痛苦、压抑,不必再为孤独、病痛而煎熬,也不必再尝试融入这个古怪的社会,更不必为亲人们可有可无的关心而抽离。
回来的路上,我看了狗阵这部电影。
主角叫二郎,在监狱关了十年,出来后沉默寡言,脱离社会,没有亲人,跟我叔父的性格大差不差。
叔父和二郎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他自己,只不过是因为时代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早就把他和无数人一起,拍死在了后面。
像电影里刻画的那样,这些被社会变革而抛弃的人,如同那些被推倒的老屋一样,是没有选择权的,从头开始对他们来说,不如死去投胎更轻松。
时至今日,像这样被社会、家庭所抛弃的人,还有很多。
去农村走一走,遍地都是。
他们不懂什么是抑郁,不懂什么是心病,只知道如果活不下去,我就不活了。
早点死,早点解脱,我就不必拖累家人了。
有办法改变吗?
我不知道。
教员毕生都在为了消除阶级差距而斗争,但那滔天巨浪般的洪流,却依然势不可挡,淹没了很多人。
我想,在外的游子,总要离亲人近一点才好,因为那是有勇气跨过滚滚时代洪流,唯一的办法。
对了。
如果我早些得知这些事情,早些和他多说几句话,我可能会在他出院时,送他两条农村里又听话又懂事又乖巧的小土狗。
好好养着它们,走的时候有它们陪着,这农药是不是,就不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