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为什么拜动物为大仙？

纯正的东北萨满，拜的是虎熊鹿狼鹰。不是胡黄白柳灰。只不过纯正的东北萨满已经无限接近于灭绝。萨满的沟通灵魂，绝不是开堂子请兵马能够代替。必须要有森林，必须要有土和水，要有风，要有自然。此外，要有传承，但传承是这些环节里最不重要的一项。因为即使传承已经断绝，当一个人亲眼目睹大自然苍茫宏伟的造物，他仍然很难不产生敬畏。

很多人已经提到了，所谓的东北五仙其实是华北信仰随着流民来到东北的。虽然很多小说动不动就扯到九顶铁叉山乃至于通天教主，五仙信仰事实上在东北的土地上历史并不长。认为五仙是东北的原始信仰，这本身是一种误读。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误读为什么会出现？包括五仙信仰之前为什么在华北泛滥？

人类最古老的信仰，是对自然的信仰。比方信仰天，信仰地，信仰雷，信仰火，信仰山，信仰河，信仰光，信仰暗。这是人类作为生物本身对世界的探索和敬畏的提炼。这些原初信仰，后来随着族群的发展和流动，形成了许多宗教的起源。

而在这分化处的许多宗教之中，萨满教相对来说是最尊崇自然的。在萨满教中，人的本位并不随着族群的发展壮大，凌驾于自然之上。他们保持着这种本色。他们的信仰物也从抽象的自然元素转化成具体的自然生灵。东北萨满信仰虎，熊，鹿，鹰，狼，是因为它们是这片自然环境里孕育出的最强大的生灵。它们生于自然，归于自然。人类可以剥夺它们的生命，分食它们的肉体，但不能否定他们的灵魂相对于人类更加接近自然。

但其他的分支并不是这样。随着人类开始演化出自己的文明，在许多地方，对自然的崇拜比重逐渐下降，对人本位的或者说超人的崇拜逐渐成型。人格神开始取代自然神。然后进一步的，新的人格神取代旧的人格神，逐渐按照人类自己的理解重塑神界信仰。

比方说，对自然元素泰山的自然崇拜，逐渐转化成对人格神泰山府君的崇拜，然后泰山府君分化成更近于人类的东岳天齐大帝和碧霞元君，同时接掌了抽象的对死亡的崇拜，又从隔壁佛教崇拜里吸收了轮回的概念，分化出了阎君。阎君又分化出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判官小鬼，等等等等…最后这个信仰变成了叠床架屋的，但容易被人理解的，相当具体的人界的折射。

在这个变化过程中，信仰实际上是随着人类的需要和意志不断被改造和重塑的。只要人类存在，这个过程就不会终止。像美国众神里描述的那样，新的神明不断的出现，旧的神明不断衰弱或沦亡。许多神明在原住地无法立足，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汇聚到美国。在中国的华北也是一样。所谓的五仙，本体都是相当弱小的动物，它们其实跟自然崇拜并没有关系，而是泛人本位信仰的周边。和门神，灶神，厕神，蚕神相近，人类对它们的信仰，本质上还是实用主义和利己主义的。是对自身生活秩序的维护。我想过日子顺遂，就拜灶王爷。我想今年丝业丰收，就拜蚕神。狐黄白柳灰这5种动物，是日常家庭最常见的动物，捎带拜一拜，免得惹事生非。这是华北五仙信仰的来源。

所以明显可见，它们这个信仰的序列，相当低。甚至连灶王爷都比不起，好歹灶君也是被纳入神系的。即使在儒教理论里也近乎妖邪。信仰它们的主体，是最底层的平民，尤其是妇女。因为它的序列很低，所以它势必会被更正统更人格的信仰向外驱逐。又因为它的信仰人群相当大，所以它仍保有一定的生命力。这就是华北五仙的信仰随着闯关东的流民，在东北落地生根的过程。相对于古老的自然崇拜，这种泛人本位的崇拜显然更容易让人接受。

至于等它们恢复元气，开始鸠占鹊巢，甚至企图顶替萨满信仰，这个过程，实际上和近代东北的发展同步。尤其是东北的工业化，一段时间处在全国领先的地位，工业化带来的地区相对发达，使这片土地能容纳更多的人。人越多，人本位信仰越强大，人对自然的压迫越明显，原始自然崇拜就越萎靡。有一个纪录片大概叫最后的山神，讲的是黑龙江鄂伦春最后一个女萨满。值得一看。上世纪50年代，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她放弃了身份。等到八九十年代，国家的想法改变，开始重新重视她们，实际上这位萨满已经失去了和自然沟通的能力。因为之前她赖以沟通的自然，在几十年后已经被改造了。

所以所谓的东北五仙信仰，真正的泛滥，反常识的反倒在建国之后。尤其是上世纪末，是第2个高峰。因为当时东北重工业改制，工业化社会相当程度被破坏，大量的人失业下岗。东北相对来说已经是全国集体性最强的地区之一，但当集体崩碎成原子，却更容易成为各种奇怪信仰的温床。

顺便说一下，现在，当下，正是第3个高峰。

现在我们理解了五仙信仰为什么会在东北发展壮大，返回头，为什么它们在华北盛况不在？明明它们在华北存在的历史更悠久，而且信众更多。这是因为。随着天朝把首都定在北京，乃至后面的一些大动作，整个华北地区经历了有史以来从未见的空前严厉的意识形态大整顿。历史悠久和人口众多，反倒导致了在这次大整顿中无人能逃。而东北相对来说，毕竟天高皇帝远，很多东西并不是那么的彻底。

比方说，北京周边民间信仰，自明清以降，以碧霞元君为最。俗称奶奶庙，城内有所谓五顶奶奶庙，城外有金顶妙峰山。妙峰山的香会内有组织传承。成员绝大多数都是女性，沿袭数百年不断，而且传承仪式是近乎秘密的。直到建国以后，香会的所有成员，都被挖了出来进行教育。组织和传承绝了，庙也就名存实亡了。

而华北的五仙，限于地位，实际上都没有什么正祠。但它们在民国妙峰山奶奶庙里边是有像的。妙峰山香会实际上是华北民间信仰的一个大集合，只不过拿碧霞元君当幌子，顶在最上边。它们的许多传承都是一而二，二而一。明清两代王朝，无法奈何。建国之后几十年，基本上是犁庭扫穴。

即便如此，北顶奶奶庙修奥体公园也没迁走，屹立如故。相应的都市怪谈大家也都知道。

包括霸唱，他是正经天津人。他的小说里融入了许多天津的传统民俗，其中就包括对五仙的信仰。

所以回到主题，拜动物为大仙，并不是东北人的专利。甚至现在风行的所谓五仙信仰或者出马，和萨满的本质背道而驰。现象的背后，反映的是民间信仰的迁移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