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会有多少人后悔赶阿萨德下台?
恭喜你发现了一个理论盲点,那就是如果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讲,所谓革命推翻暴政,往往带来的最直接结果,并不是大家打败了大魔王,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是率先进入了无政府的地狱,至于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只能说有可能,这要看起义的勇士会不会又变成恶龙。
叙利亚人为了赶走阿萨德,付出了十多年高强度内战,几百万难民和不计其数的伤亡,换来的依旧是一个不明朗甚至更差的前景。还有这个回答下很多人举的例子,大清倒台,中国差不多又打了40年的内战,你问这四十年有没有人怀念同治光绪的年代,我想肯定是有不少的。
所以中国有句古话叫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在和平年代哪怕当一个被欺凌压迫的半奴隶,也好过当一个无政府时代的自由人,从个人安危的角度讲,或者说从纯粹功利主义的角度讲,这句话是没错的。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内战对一个国家的损失太大了。
夏桀商纣就算天天酒池肉林,又能耗费多少国家资源和粮食剩余呢?和商周鼎革三监之乱相比,何如?十个杨贵妃吃荔枝征用的民力,和石壕吏中的场景相比,何如?阿萨德家族就算再搞两代人的屠杀,手上的人命也不会有十年内战多。
暴君们的破坏力,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那么无法忍受。而内战则不然,世界上伤亡最惨重的战争,除了两次世界大战以外,再往下排基本上都是各种内战,比如苏俄内战、太平天国。因为内战往往缺乏明晰的战线和前后方,各处都是战场,首都和大城市首当其冲,造成了大量非战斗人口伤亡和财富毁灭;内战的双方无论哪一方的损失,本质上也都是国家的损失,手心手背都是肉;内战双方控制的人口缺乏明显的区别来分辨忠诚与否,所以会有很多刻意的屠城,双方都会干。一场革命无论目标再正义,在赤地千里、十室九空的现实面前,都是无力辩解的。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暴君和民众之间就陷入了一场完全不平等的博弈。对民众来说,暴君确实是诸多苦难的来源,但推翻暴君的代价实在是太过高昂。对暴君来说,只要控制好食利阶层的规模,其实想把民众逼到时日曷丧的地步也是很难的,正如我前面说的,少数统治群体的荒淫无度,所造成的破坏其实并不多,尤其是在近现代国家。
所以保皇派们就会经常复读一个理论:“你们把主子推翻了,过上好日子了吗?还不是陷入了更深的深渊?”尤其是很多推翻暴政的军头,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如推翻了叙利亚复兴党政权的朱拉尼,他领导的组织在多年的淘汰赛中演化得更残忍、更极端、更嗜杀,结果反倒是劣币驱逐了不那么劣的币,整个国家在逆向淘汰之后进入了螺旋下坠。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朱拉尼也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也可能是更类人的组织。
那么推翻暴君真的没有正当性吗?做安安饿殍真的就是比当奋臂螳螂更合理?假如民众都是理性人,是否只能在与暴君的博弈中选择无限忍让才是最优解?我觉得不是,因为阿萨德之流的政权虽然总是拿革命战争的惨重伤亡来为自己辩护,显得自己并非是那么坏的选择。但他们真的能保证自己治下的民众只能享受到自己的剥削,而永远不会陷入内战吗?
答案是否定的。国家的毁灭是一种从有序迈向无序的熵增现象,没有源源不断的外部输入,这个体系最终一定走向崩溃,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个政权也会有生老病死。在古代,社会变化往往较为缓慢,一个朝代立国时候的政策往往可以一直用到灭国,所以中国的很多朝代都有“永不加赋”的观念,认为如果一个王朝建立的时候需要用这么多税收来维持运转,那么在几百年后也是可以的,所以祖宗之法不可变。但事实就是,再缓慢的变化也是变化,即便不考虑什么生产力发展、气候变化,生态恶化,仅仅是人口的正常增长也足以压垮王朝,再加上一些土地兼并作为放大器,中国的大一统王朝普遍就是不到300年的寿命,然后通过内战消灭掉多余的人口。内战的威胁并没有被消灭,只是被推迟。并且在推迟中积蓄更大的破坏力,直到大厦崩塌。
到了现代社会,影响政权兴衰的因素就更多了。因为生产力的发展会产生新的、更强大的阶层,这些阶层往往在实力上已经压倒了旧阶层,却没有掌握对应的政治权利,野心自然滋生。即便新阶层真的愿意顾全大局,但怀璧其罪,没有政治实力做保证,他们手中的财富也只是待宰的年猪,历史上的资产阶级革命就是这种因素的结果。叙利亚本质上也是类似的原因导致的,六七十年代老阿萨德上台时,凭借阿拉维派较高的组织能力和战斗力,用少量人口就压服了大多数人口。但随着叙利亚进入稳定发展时期,尤其是小阿萨德期间的繁荣时期,阿拉维派在组织程度上的优势并不能保证自己在商业和经济竞争上依然压服全国90%的人口。于是国家发展反而导致了阿拉维派的相对实力缩水,最后国内的新兴阶层挑起战争,以求获得与自身经济实力相符的地位,这就是我们这个时间线上的叙利亚内战。
那假如阿萨德家族刻意维持国内的贫穷,将叙利亚锁死在60年代阿拉维派占优的环境中,复兴党的统治是否就能万万年了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就算没有新利益集团的威胁,旧统治阶层自身也会内讧,也许在另一个时间线上,阿萨德的继承人不愿做四十年的太子,或者阿萨德和某个亲密战友争风吃醋,一个很偶然的小冲突,就可能把叙利亚重新拉回到内战结局中。这不是我胡说,老阿萨德的弟弟,里法特·阿萨德,就是逼宫不成被迫流亡海外的,只要内讧的几率不为零,那时间足够长就一定会发生。
自身的熵增,新阶层的崛起,旧集团的内讧,任何一种都会把叙利亚带入治乱循环的内战深渊,而这都是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无力改变的,这就是历史周期律。
公平的说,阿萨德治下2000到2009的叙利亚,是这个地方四千年来最繁荣的时代,阿萨德本人也足够宽容。但阿萨德的失败也恰恰源于此,他让新阶层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展起来,却又不愿或不能分享给他们足够的权力。阿萨德带来的发展和开放,不能跑赢新阶层的增长速度和复兴党自身腐化的速度,也就自然无法脱离历史周期律。而我也确实要称呼阿萨德为暴君和僭主,因为我是在拿21世纪的标准来看待它,叙利亚人也不会因为免费大饼的福利而放过他,这就叫“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既然阿萨德也无法为所有人许诺一个只需稳做太平犬的世界,那叙利亚人又何必后悔当了奋臂螳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