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高光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救了一个老师的“命”。

2021年中考，我有幸进了一所全国闻名的好高中。既然是好学校，课业压力必然大。咋办？暑假紧着上课外班，提前学吧。

然而很不幸，当时正是“双减”严打课外班的时期，正规机构都只剩一口气，何况我家选的是本校名师偷偷开的小班课。名师上有老下有小，左房贷右尿布，出来吃这碗饭实属铤而走险：一旦被抓，铁饭碗直接cei稀碎。可不要说从编制出来凭本事还能东山再起，没有名校背书，没有带的学生成绩，过两年谁还认识你？

高中离本市最繁华的地段不远，补课地点也设在附近（风险大，但名师当时在给高三补暑假课，只有晚上能接私活，地方太远他过不去）。好家伙，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补课那天我才知道市中心还有这么破败潦草的地方。肯德基、呷哺呷哺的招牌就在旁边嘎嘎亮着，一回头，是宛如临时建筑的二层铁皮房子，然而看锈迹，可能杵了很多年。

我到现在都怀疑这楼有没有承重结构。四壁都是白色塑钢，地板是十字花铁皮，楼梯踩一脚全楼共振。一楼住人，喳喳的锅铲声、亮片衣服沉重的滴水声、小孩咚咚的跺地声（其实还有铁皮地板空空的嘎吱声）……嗯，一暑假无数次穿过这条走廊，太鲜活了。

我补课的地方在二楼。楼梯爬完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怎么比一楼小还窄？四壁还是塑钢，地板换成了假木头（大概是木纹贴纸），好像还和地面成一个微妙的角度。没上两天课我就忍不住了，特意提前到，一探究竟——

感情这二楼是一层铁皮平房上面的违建啊！

无论二楼该不该存在，它层高极低，歪在一楼的坡屋顶（其实角度很小，可能是改过了）上都是事实。我这跳起来打姚明膝盖的小个，见到门框都得低头意思一下。

七拐八拐才到了教室，管理老师就坐门口嗑瓜子。照理来说，先对暗号，后对名单，人才能放进去。但我有“特殊身份”，因为我亲爹是本地有点名气的升学经验分享人（鸡娃家长），和攒这个班的管理老师交流不少。我乖乖打个招呼，喊个阿姨好就进去了。

屋子不大，连张黑板都没有，一堆课桌椅乱七八糟摆着，还有几个大柜子。已经来的人听见动静抬头看，干巴巴摆摆手，就算是认识了。又过了二十分钟吧，屋里一共五六个学生，管理老师就挪进来，把门一关。

然后，她趿拉着高跟凉鞋到一个柜子前面，费劲巴拉推开，露出一个推拉门。

我们：！

高，实在是太高了。门里才是正经教室，鼻嘎大小，带轮子的黑板、教具一应俱全。黑板后面一扇窗户，平常是拉着窗帘的，毕竟不能被人拍了照。课间我们几个小孩偶尔会往外看，首先就是一楼没被扩建的面积，那种蓝色波浪状的铁皮屋顶。由于二楼层高小，视觉上一楼屋顶离我是挺近的。再向外是马路和居民区。

没等多久名师就来了。哎呀，非常符合刻板印象。瘦、中等个子、四十来岁，戴一个很老式的金丝眼镜，头发是近白的灰，没记错的话发黄。

课是数学的，讲的是好的，懂也是没有懂的。但既然一小时几百块交了，硬着头皮上呗。显然班上不是我一个人没听懂，几个人去去来来，上一节课就没再见过的也有。

波澜不惊。直到差不多十天之后，故事才正式开场。

那天，前半节课无事发生。差不多到课间了，最后一个题听不进去，我抱起手机就咔咔看。

嘟，一条语音。

管理老师发的。上课打扰学生算啥事呢，我转了文字，然后——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xx啊，你，你赶紧把这个给你老师听啊，那个jiao委的人可能来了，你叫他，叫那个老师躲一下啊。”

我宕机了几秒。jiao委？来抓人了？估计管理老师也不止有我一个人的微信，回头一看，有几个学生也从懵圈转向如临大敌。而老师，很明显在上课时开了手机静音，并不知道情况。

“jiao委来了！”最后是个男生说出口。

老师表情一下僵了。按他这个收费和上课量，学校真可能要开除他。

“阿姨（管理老师）说是在上楼梯了。”

“天，怎么办啊？” “老师你躲一下吧！”

问题是无处可躲。这个屋子本就小，除了课桌椅、讲台、黑板根本没其他东西。出屋子的路还被门口那大柜子堵上了，推开再找地藏好，都猴年马月了（管理老师堵门就是为了防查水表，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可能又过几十秒，堵门柜子后面传来管理老师的声音：“x老师呀，你不要往出走了，他们快到门口了，你就在屋里躲躲！”

然后她跑出去拖时间，高跟凉鞋噔噔几下就听不见了。

怎么办？

说实话，我非常不经吓。重大抉择中，任何一点毁灭未来的可能性都能让我浑身白毛汗，疯狂自我怀疑，开始脑回路清奇。唉，高考语文选择题就是这么改错的，三分啊！

我拼命的想。

老师开始尝试躲在讲台（实际上是个矮柜子）里。然而，柜子没门，一米七几的男人也塞巴不进去。

屋外好像有人声了。

我抓起老师的皮包。

“老师，你走窗户。”

我掀开窗帘，把白色塑钢框的窗户磨开，晚间蒸蒸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是唯一的正解！得亏我之前有观察，二楼层高也就两米出头，只要头朝上脚冲下，跳到一楼屋顶最多是个骨折，和丢饭碗相比可太划算了。跳完了，窗户一关窗帘一拉，再用黑板挡上，保准查不到。

老师啥反应我已经不记得了。楼矮、安全的话没说两圈，我直接把他皮包扔了下去。

得亏老师还没长上啤酒肚，瘦的竹竿一样。扒着窗框看了两眼，不由分说翻过身跳下去。很大一声响，有同学吓得大叫“老师”，被我们比着食指使劲嘘了两下。

盛夏七点多，天还没黑透。几个脑袋从二楼望下去，老师抱着公文包，坐在蓝色铁皮屋顶上，抬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关窗户，拉窗帘。直到板书擦了一半，jw工作人员就大声说明来意（接到违规学科培训举报云云），举着手机开门了。我们五六个人，拿着板擦刚转头的，瘫在椅子上的，突然想起来用书挡脸的，韩剧海报一样错落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里。

“大暑假的，都别tm自习了，回吧？”

可能是第一个喊出“jw来了”的男生说了这么一句。

“啊，嗯。”

“你好厉害！那么难的题都能写一黑板，我擦好半天呢。”

“啊？啊……没，没有。看看这个黑板，你擦的真好。”

所有人看着用干布擦的，抹了腻子一样的黑板，陷入沉默。

把我们请出教室，工作人员四下看了很久，无功而返。

第一时间冲到窗户边，一楼屋顶已经没人了。

你永远不知道谍战片对几个15岁的孩子有多大吸引力。我们几个，那真是嗷嗷的叫，互相摇晃，抱在一起，管理老师偷偷抹小眼泪。

剩下的盛夏，课没了，省钱了，就剩下疯玩了。在郊区租别墅和闺蜜烧烤，看迟到一年的东京奥运会，为龙队双圈大满贯成就时刻欢呼，补《觉醒年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个崭新的我走进了崭新的校园，开启了并没有想象中美好的高中生活。

一年多后，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偶然遇到了名师。他和我们年级主任并肩而行，随意聊着什么。我看了他几眼，他大概没认出我。

我还想告诉他当年自己是怎么想到跳窗户的呢。

违规补课自然不对，也未必好，但我实在无力谴责一个二女儿还没上小学，背着房贷的普通中年人。破窗逃生的不是他一个，而是一家人。

后面我也没再上过“名师小班课”了。

但还是考上北大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