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个瞬间曾让你难以抑制的想哭？

我在美国上高中的时候，去得晚，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也没有什么朋友，每天放学就回家，对着电脑待到睡觉。很孤独，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后来被叨叨久了，自己也觉得该利用一下时间，就想出去找个兼职，挣一点也是一点，至少能忙起来。

四处看了半天，发现能找的岗位也就是收银员销售一类。申请了好多地方，却连星巴克也要有做咖啡经验的，之后几乎看到岗位就投。就这样，一个月以后，汉堡王给我打了电话。

经理是亚裔阿姨，矮矮瘦瘦的，很精明。问完我一串问题后立刻安排我做相应准备，做完就能立刻上岗。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位于底层的服务行业。工作中有很多不顺，最无法忍受的是很多顾客不知何为尊重，尤为苛刻刁难。一直当学生的我哪里受过这种待遇，还不能说一句no。几次我无法忍受，又无法发泄，只能一个人跑到店外流泪，再擦干眼泪洗好脸，继续点餐。

一起工作的还有一位华裔大叔，是经理。第一次登记去信息时他看到我的护照，就搭话道，“你是中国人啊？我也是。”

大叔微胖，挺着中年男人特有的大肚子，对所有人都笑呵呵的。我们的员工餐包括工作时期的order打五折，经理免费。一开始招我来的亚裔经理严格执行，一次我忘记带钱包，到了饭点肚子饿得咕咕叫，问经理能不能盛一份薯条，她义正严辞告诉我需要买。

而大叔，只要他在，就一直用自己的经理账户给我刷。哪怕我说可以自己付，他都摆摆手，让我不要管。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作业多了想临时调整排班，吃饭时间延长一点，甚至晚上早些下班回家。他照顾得让我几乎感觉不到当服务员的委屈。我还记得他在休息时靠在门边玻璃上，抽着烟，语重心长地对我和另一个同学（同事）说，年纪轻轻不要老想着挣钱，挣钱机会以后多的是，现在最重要是学习。

后来聊的多了，得知大叔是华人移民，15岁来美国，已是第40年。他出生在越南，稍大经历了越南反华，生活得尤为艰难。就算现在，他的主业也是房地产销售，在汉堡王当经理是兼职。

我问，当了realtor为什么还要来当经理？他说，房子哪有那么好卖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对生活的无奈。从前我从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巨大的年龄差距，一直与他朋友相待。听到这里，我转身去忙，幼稚地试图表现出无所谓来缓解让人难受的现实。

中国新年的时候，我还在汉堡王值班。中午人少，做完了所有还是无所事事。正和我的同事大眼瞪小眼，厨房后方突然响起了非常大声的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我愣了一下，不自觉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个美国人满脸问号，笑得越来越停不下来。大叔从后面出来，给了我一个默契的眼神和微笑。

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伤感被缓解了很多。第一次，我觉得这里也不错。有大叔，也像家。

那是2018年的春节。

春日渐近。有一日大叔突然问我属相，我说龙，他说真好。过了几天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是一些关于属龙的运势，类似于小时候转发的星座运势，还全是繁体字。我心里好笑，一则不知道这东西这么多年居然还在流行，二则他这么大年纪居然还煞有其事看这个，还另附著他会看相，问我准不准。大叔好像老顽童一样，我想着下周工作时要好好调侃一番。

最终还是没有调侃到。那个周日我如往常一样上班，没有大叔，取之的是一位经理小哥。我问他大叔怎么不在，他说大叔去旅行了。我想，行啊，经理就是自由，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什么时候出去。

过了一会，顾客少了。我接了一杯饮料喝。小哥过来，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件事。

然后他说，大叔走了，上周一，心脏病，no pain。

很快又接上，he went to a better place.

那杯饮料还在手里，眼睛就模糊了。我想是上周一么，那是上周日的第二天，在我跟他说完下周见的第二天他就走了，而我周三还在想怎么调侃他。我又想起他在后厨用蓝牙音箱旁若无人很大声地放刘德华的歌的时候，想起他笑着走出来，看着我。我还想起他坐在店外面的玻璃窗旁抽烟，暗下来的夜色里只有那个红点一闪一闪。我反感抽烟，熟了以后告诉他不要再抽，他笑着摆手。还有他坐在那里大口吃最大份的汉堡，一个人开店关店，做最累的工作，还关照所有员工。我跟他发短信请假换岗的语气都不那么小心，他无一不ok。那时我想他一定是小时候没有机会好好学习，现在才对我们如此关照，那么嘱咐我们要好好学习吧。

然后我又想起他本不是快餐店经理，他是房产中介，在湾区可是做好了很有钱的一份职业。他跟我们说以后买房一定要找他。那得二三十年以后了。我想我一定会的，等我挣了钱，一定在那里买，找他给我介绍。

可是他走了。

我极不理解。他是那么好一个人，他生活得那么努力，为什么还是要他走。

葬礼上我看到了他的三个孩子，大儿子和女儿看起来已经成年，小儿子才十岁的样子。之前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个这么小的孩子。懵懵懂懂的，被妈妈拉着，一会跟着妈妈一起哭，一会呆呆地站着。他跟着大人完成了所有流程。他的妈妈只是哭，哭得伤心，哭得绝望。我不知他是如何，我不敢想。

我们都去看了大叔最后一眼。大叔躺在那里，棺材实在太小了，翻身都困难。可是他也不需要了。大叔的样子好像睡着了一样，无比平静，无比安详。我忽然释然，我想到大叔现在能永久地休息了，不用十一点关店，第二天四点再来开店，也不用抽烟缓解生活的压力，再大口吃汉堡支撑体力了。

大叔现在能休息了。

大叔去度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