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历史事实特别反刻板印象?
工人们纪律严整,排列整齐,高举着红旗,高唱着《国际歌》和《工人马赛曲》,以及写有 “面包、肉类和黄油” 或 “面包、肉类和涨工资” 口号的标语牌。还有一个标语写着:“我们需要住房。” 其他工人则举着标明自己所在车间的标语牌。游行队伍从路的一边排到另一边,队伍长达数百米。
当他们到达游行的终点时,迎接他们的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们——以及子弹。恐惧的尖叫声响彻空中,鲜血四溅,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惊恐万分的人们四散奔逃。
开枪的士兵们不是沙皇的灰色牲口,也不是高尔察克的白匪军——而是苏军。
1961年10月苏共召开了二十二大,在这次会议上,正式宣布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结束以及 “全民国家” 的到来,以及二十年内实现共产主义的最终目标。当然,这些口号在当时看来似乎就已经遥遥无期,在今天看来就更显得讽刺。
1962 年 5 月 31 日《真理报》的一篇文章标题为:“资本主义经济出现新动荡。美国股市股价大幅下跌。西欧各国首都股市一片恐慌。垄断资本家试图通过加强对工人的剥削来寻找出路”。在这篇文章下方是其他一些引人注目的报道,标题都透着不祥之兆:“华盛顿陷入震惊”;来自伦敦的消息:“戏剧性暴跌”;“日本商业界焦虑不安”。来自国外的这些消息或许能让苏联的忠实信徒们感到些许安慰,似乎长期以来预言的资本主义危机,也就是预示着其崩溃的危机,终于要来临了。与此相反,同一份报纸还报道了尼基塔・赫鲁晓夫对来自马里的访问代表团发表的关于苏联国情的庆祝性讲话。他吹嘘说,苏联是第一个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国家,已经建立起了社会主义制度,并且正在建设共产主义的道路上。“就连我们的敌人现在也承认我们取得的成功…… 他们看到,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挡我们的发展。” 他敦促来访的客人们 “了解我们在经济、文化和科学发展方面取得的成就…… 你们将会看到,苏联人民怀着怎样的热情努力实现我们的伟大计划”。
在贬低了一通敌人以后,赫鲁晓夫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第二天,《真理报》的整个头版 —— 《消息报》也刊登了相同的版面内容 —— 向苏联人民传达了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和苏联部长会议(说白了就是赫鲁晓夫及其同僚们)的一个信息,内容是国家面临严重的经济困难,因此必须勒紧裤腰带,并希望民众能够理解。政府决定大幅提高肉类、肉制品和黄油的价格。尽管同时公布的糖降价 5%、人造丝纱线和布料降价 20% 的消息稍微缓和了一下冲击,但这一举措还是在苏联引起了明显的震动。
涨价的理由很简单——没钱了。除了提高价格之外,所有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办法都已经考虑过了,但都被认为不可行。在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对社会主义祖国持续构成威胁的情况下,国防开支不可能削减。(事实上,赫鲁晓夫自掌权以来已经两次大幅削减军事预算。1962 年春天他还想进一步削减,但在军方的强烈反对下不得不作罢。)削减冶金、化工和机械制造行业的预算将不可原谅地破坏国家的经济基础。由于民众迫切需要更多适宜的居住空间,削减住房建设支出也被排除在外。政府也不被允许削减其为民众提供的一系列昂贵的社会福利:廉价住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 因此,领导层得出结论,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将肉类和肉制品(香肠之类)的价格提高 30%,黄油价格提高 25%。这些颁布的措施将是暂时的,这样做可以增加产量,缩小供需差距,使当局能够再次降低价格。领导层表示相信,人民会理解并支持这一虽痛苦但在经济上必要的决定。
6 月 1 日宣布的这项决定早在 5 月 17 日就已做出,但直到 5 月 31 日才传达给全国各地的党组织。显然,(领导层)认为民众已经习惯了接受高层做出的任何决定,会无可奈何地接受关于物价上涨的解释,所以没有特别必要提前向地方当局充分预警可能出现的强烈反对。但赫鲁晓夫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自二战以来,食品从来没有涨过价。当然,苏联强大的国家机器可以按下许多反对声音,大多数人虽然对涨价反感,但也无可奈何。正如克格勃主席 V.E. 谢米恰斯内向上级报告的那样,各地的绝大多数人都正确理解了这项措施。
除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新切尔卡斯克。
在新切尔卡斯克,布琼尼电力机车制造厂(简称 NEVZ)无疑是最重要的工业企业。它是俄罗斯第一家此类工厂,建于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1962 年时该厂有 1.3 万名工人。其他重要的工厂包括尼科尔斯基机械制造厂(简称 Gormash),这是该市同类工厂中最古老的一家,有 1000 名工人在此生产采矿和地质设备;一家电极厂,有 3000 名工人,为冶金和化工企业生产设备;一家相对较新的合成产品工厂,有数千名工人,为化工和制药行业生产合成材料;一家机床厂,约有 1000 名工人,既生产金属切削机床,也生产一些日用品;还有苏联唯一的一家永磁厂,有 1000 名工人,生产工业用的磁性合金和磁铁。俄罗斯南部最重要的发电站 —— 它为大片地区供电 —— 也位于新切尔卡斯克。
这些工厂大多坐落在离市区以北约 6 英里的一个工业区。一个名为 “机车制造站” 的火车站就在离电力机车制造厂一个广场之隔的地方。铁轨的另一边是一个名为 “十月” 的大型居民区,这是工厂附近的几个居民区之一,约有 4 万名工厂工人及其家属居住在这里。许多人住在原本只是临时搭建的营房里,还有一些人不得不住在帐篷里。由于各类住房都供不应求,1962 年时,多达 1700 人在等待分配住房。
这家工厂的工作条件也十分不尽如人意。由于安全条件不完善,最近一个车间里有 200 名工人发生了中毒事件。另一个车间的工人曾罢工三天,要求改善他们的工作条件。
工厂实行三班倒工作制,早班 8 点开始,中班下午 4 点开始,晚班则从午夜开始。由于没有换衣的地方,工人们只能在机器旁边脱下干净的衣服,换上工作服。为了让工人在就餐休息时间有地方吃饭,工厂只有 8 个食堂,总共 600 个座位。这些食堂很多都需要修缮,其中一个已经关闭了六个月。因此,许多工人吃不上热乎饭,夜班工人则根本吃不上饭。而且,食堂的饭菜质量很差 —— 豌豆和荞麦粥是常见的食物,几乎没有什么花样,咖啡也常常供应不上。饮用水也不够。食堂的卫生标准很低,工作人员态度也很粗暴。与此同时,工厂却新建了一栋管理大楼,里面为管理人员配备了一个条件不错的餐厅。这些数据是无可置疑的,因为大部分信息都是由在大罢工后不久担任电力机车制造厂厂长的人提供的。他发现,用于改善条件的预算资金只花了 25%。
电力机车制造厂的正前方是一栋五层建筑,左右两侧各有一栋四层的配楼。管理办公室位于右侧配楼。一个拱形入口通向一个宽敞的内部庭院,从庭院向外延伸,分布着许多建筑和场地。主楼正面的二楼有两个类似阳台的平台。入口上方不远处悬挂着一块红布,上面用白色字母写着:“忠于列宁主义 —— 我们党所有成就的源泉。” 一条铁路线与工厂平行,管理楼正对面就是 “机车制造站”。两者之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罢工第一天的很多活动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新切尔卡斯克电力机车制造厂的早班通常早上 8 点开始工作。然而,6 月 1 日这天,铸钢车间的八九名工人提前半小时来到了工厂,这很可能表明他们对前一天的消息感到不满。他们开始讨论食品价格上涨的问题,想必他们认为这是对他们本就微薄的生活条件的一种无法容忍的冲击。当车间里的一名高级党员亚・康・布扎耶夫试图解释并为新政策辩护时,又有十几名工人离开岗位加入了讨论。工人们并未被说服,随后便展开了一场长时间的争吵。不一会儿,铸造车间主任,一个名叫切尔内绍夫的人走了过来,告诫他的下属不要在工作时间闲聊,让他们回去干活。然而,此时情绪激动的工人们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离开车间来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在那里他们继续着愈发激烈的讨论,克格勃观察员将这些讨论定性为 “挑衅性的”。
布扎耶夫和切尔内绍夫的劝说被置若罔闻,于是更高层的领导,也就是工厂厂长 B.N. 库罗奇金,带着工厂党委的成员来到了广场。库罗奇金之前担任总工程师和副厂长,最近才被提拔到最高职位,他希望向这些顽固的工人施压,让他们散去。然而,听到厂长出来了,工厂其他车间的工人纷纷涌入广场。人群愤怒地向库罗奇金倾诉对工作条件、缺乏防护设备、生活条件恶劣以及工资过低的不满,并且他们要求涨工资。库罗奇金被这种大胆的行为惊到了,可能他觉得自己受党的指示约束必须坚守立场,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让步。更糟糕的是,当一位心烦意乱的女工问库罗奇金,在物价大幅上涨的情况下他们该怎么生活时,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司马衷上身了,回答道:“如果没钱买肉和香肠,那就让他们吃肝馅馅饼吧。” 他的麻木不仁激怒了在场的人,引发了一阵嘘声和辱骂。有人听到一名工人大喊:“这些混蛋在嘲笑我们。” 库罗奇金原本想镇住工人们,现在却不得不退回工厂管理楼。休达后来认为,库罗奇金的无礼是点燃火药桶的导火索。可以说,即便没有他这句话,骚乱可能也会继续,但厂长的这番话无疑使局势更加激化。就在那时,大约上午 10 点左右,罢工真正开始了。
这场罢工时完全自发的,没有任何计划,就这么突然发生了。在与库罗奇金对峙后不久,两名激进分子冲进了工厂的锅炉房,赶走了负责人,并拉响了用于标示工作日开始和结束的警报器。警报声在当天一个不寻常的时间持续响起,引来了更多的工人,周边村庄的人也赶了过来。他们和那些已经停工的人有着同样的不满情绪,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无需多做鼓动,就与罢工者站到了一起。一心想通过其他方式扩大罢工范围的激进分子在新切尔卡斯克电力机车制造厂的许多车间四处奔走 —— 不久之后,工业区的其他工厂也去了 —— 号召工友们放下手中的工具。没过多久,就有 2500 到 3000 名工人加入了罢工,到中午时,已经有 6000 到 7000 名工人和其他人聚集了起来。
大约 11 点的时候,一大群工人从管理楼前走过,其他部门正在午休的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其中一人开始高呼后来成为这次罢工标志性口号的话语:“肉、黄油、涨工资。” 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不久之后,一块写有这些字样的标语牌被固定在了附近一座输电塔的顶部,在整个罢工期间,这块标语牌都醒目地挂在那里。
中午过后不久,罢工者们拆下了一部分将广场与工厂旁边的铁路线隔开的围栏,把它横放在铁轨上,并用红色飘带装饰一番,拦住了一列从萨拉托夫开往罗斯托夫的客运列车。(一个更为激进的提议,即拆掉铁轨,已被否决。)这一行动让俄罗斯南部一条主要铁路线的交通中断了 14 个多小时,其目的是让新切尔卡斯克发生的事情广为人知,以获得更广泛的支持,并加大对当局的压力。(不用说,这给乘客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他们缺水,而且还面临许多其他困难。)几名罢工者闯进了驾驶室,拉响了火车的汽笛,让现场更加喧闹。汽笛声引来了中班和晚班的工人,以及其他一些人。罢工者在火车车厢侧面写下了他们对肉、黄油和涨工资的诉求。由于预计会出现肉类短缺,另一条标语 ——“用赫鲁晓夫做香肠”—— 出现在了机车上,并且在其他地方也有人喊起了这句口号。
面对这样的情况,当地领导纷纷开始想办法阻止罢工。到上午晚些时候,该市组织负责人和当地克格勃官员已经与工厂领导成员一起,在厂长办公室(这里充当了指挥中心)商讨对策。他们的任务是通过工厂里的党员和 “带头工人”,阻止罢工蔓延,并说服已经参与罢工的人回去工作。他们的论点很容易猜到:物价上涨是暂时的,而且这对于提高苏联人民的肉类和奶制品产量至关重要。因此,工人们罢工是没有意义的。这样做只会让他们与一心为他们着想的政府作对。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们不应该扰乱生产,而应该拒绝那些鼓动他们支持并继续罢工的人。对于身处一线的积极分子来说,这是一项令人头疼的任务,就好比试图阻挡河流的流淌一样困难。
针对新切尔卡斯克不断恶化的混乱局势,大约 12 点 30 分,罗斯托夫州党组织第一书记 A.V. 巴索夫致电北高加索军区司令 I.I. 普列夫将军,要求他派遣军队进入该市。他还派遣了州党组织的几乎所有领导成员 —— 第二书记 L.I. 马亚科夫、执行委员会主席 I.I. 扎梅京、经济委员会(经济行政区)主席 V.A. 伊万诺夫 —— 以及由州克格勃组织副主任 I.I. 拉扎列夫率领的一群克格勃官员前往新切尔卡斯克,然后前往工厂。他自己则是后来才到的。工厂的大多数车间都已停工,此时一大群人聚集在工厂外,紧邻着火车站。最初由不到十几名铸造车间工人发起的讨论,在几个小时内就迅速扩大,吸引了很大一部分工人加入。一场自发的停工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动员了大量民众,他们有着非常明确的诉求。此时,聚集在厂长办公室的当局所面临的任务是驱散人群,让停着的火车能够继续前行。只要人群坚决拒绝离开 —— 也就是说,直到深夜 —— 当局就会陷入困境。
下午,当局好不容易把被工人们截住的火车开走了。并且克格勃特工也混入了人群,给那些最为活跃的积极分子拍了照。这些人迟早会被逮捕,其中一些人还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不知何时,传言开始散播,说有特工混在其中,于是人们高呼着要找出并揍他们一顿。下午,该州最高领导人A.V. 巴索夫从罗斯托夫赶来,他来到厂长办公室与其他人会合,并接管了局面。他尝试对人群讲话。然而,他并没有回应工人们所关心的问题,而是阐述了前一天发布的公告的内容。他的讲话被人们的呼喊声打断:“我们识字,我们读过那份公告,但你得告诉我们,工资减少、物价上涨,我们该怎么生活。” 当他表示前一天宣布的政策没有希望被推翻时,愤怒的听众纷纷向阳台投掷石块、金属物品和瓶子。巴索夫等人抱头鼠窜,被工人们困在了厂长室。
劝诫失败后,傍晚时分,那些仍有行动自由的当局人员试图通过展示武力来镇压罢工。下午 6 点到 7 点之间,200 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乘坐十几辆车被派去恢复秩序。他们下了车,排成两列,朝着广场上的工人走去。人数远多于警察的工人们跺着脚、呼喊着,如潮水般朝着警察涌去,迫使警察退回到他们的车上并开车离开。
两小时后,人们寄望于更有成效的军事力量开始发挥作用。五辆载着士兵的汽车和三辆装甲运兵车抵达了广场。人群跑上前去迎接他们,挡住了道路,迫使他们停下。克格勃的文件评论称,参与行动的军官和士兵缺乏决心,呆立在那里,仿佛瘫痪了一般。有迹象表明,一些罢工者似乎想起了 1917 年二月革命期间示威者所采用的著名的成功策略,他们敦促士兵加入他们的抗议行动。士兵们表现出 “缺乏决心” 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呢?据说,当一名罢工者 “毫无阻碍地” 爬上一辆装甲运兵车,并鼓动继续采取行动时,至少有一名士兵加入了他。当地的执法人员,无论是警察还是驻军士兵,不可靠,不能指望他们来镇压罢工。
一场群众大会在广场上召开,一直持续到深夜。罢工者有理由感到沾沾自喜:他们公然反抗并赶走了地方当局,还把该州的高级官员扣为人质;他们成功抵御了被派来驱散他们的警察和驻军士兵;他们控制了新切尔卡斯克电力机车制造厂所在的区域。工人们因体验到自由的快感而情绪高涨。下一步该怎么走,成了他们眼下必须解决的问题。许多演讲者把面对广场的铁路地下通道入口顶部当作讲台,满怀激情地向人群发表讲话。现场被用赫鲁晓夫画像燃起的篝火照亮。演讲者们敦促人群不要散去,而是继续他们的胜利行动。人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策略。
罢工突然爆发,第一天所取得的成果已经很了不起了。但很难指望在这种动荡中能立刻形成一个有效的组织,尤其是从一群没有自主发起集体行动经验的人当中。然而,没有这样一个组织,要想进一步取得成功就很成问题。罢工者至少达成了一致,他们应该在 6 月 2 日凌晨 5 点重新集合。
当晚,3000 名北高加索军区部队士兵和 300 名内务部部队士兵在新切尔卡斯克集结。沙波什尼科夫将军派军队对工厂进行了守卫,并在该市实施了宵禁。他可以调配一组坦克,另外 15 辆坦克在图兹洛夫河大桥上占据了有利位置。军事单位被部署到各个关键地点,其中包括煤气库、党委总部、警察局和克格勃办公室所在的大楼、银行、邮电局和广播电台,而其他部队则作为后备力量待命。显然,这是一次全力以赴的行动,来自其他城镇的警察、领导人、工厂内外的治安队员以及当地军事院校的学员也都被动员起来。团员和人民民兵通宵守卫着党委总部。
当早班工人在早上 8 点发现工厂被军队占领时,他们愤怒了。他们拒绝在枪口威胁下工作,而这种强迫他们工作的行为,反而促使大量工人参加了进城游行。在讨论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后,工厂区内的罢工者拆除了分隔管理大楼和广场的大门,然后涌到了外面。
据一名积极参与者说,多达 2000 名来自不同企业的工人聚集在一个岔路口,跟在从新切尔卡斯克电力机车制造厂过来的人群后面。许多工人是出于好奇才加入的,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朋友在游行队伍中。多年后,一名这样的工人回忆道:“就我个人而言,我没有明确的意图。我停工是因为部门里的其他工人也停工了…… 我是出于好奇。我既不憎恨也不不满国家…… 事实上,我尊重苏维埃政权,因为我从小就是这么被教育的。我的祖父曾在布琼尼的第一骑兵军中战斗,保卫这个政权;我的父亲是一名军官,为保卫这个政权牺牲在了前线。但我也不谴责那些想要改善自己生活的人,这就是我去市党委的原因。”
罢工者们越过了部署在桥上的坦克,游行者们变得更加自信,他们的示威活动也带上了一种欢庆的气氛。他们在口琴的伴奏下,起劲地唱着《国际歌》以及其他革命歌曲和内战时期的歌曲。在前往市中心的途中,大量的年轻人加入了游行队伍,这些人注定会在随后发生的事件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此时,人群数量估计在 5000 到 12000 人之间(说法不一)。许多目击者,包括示威者以及部署在游行路线上的警察和军人,后来都作证说,游行队伍穿过革命广场,沿着莫斯科大街向列宁广场上的党委总部行进时,秩序井然,平和有序。
他们庞大的人数和团结一心的状态,或许让他们觉得自己必将取得胜利。他们举着列宁的画像和红旗行进,象征性地表明了自己对革命理想的忠诚。苏联的当局怎么可能做出像 1905 年沙皇刽子手那样的残暴行径,这是难以想象的。
游行队伍沿着莫斯科大街向广场行进,先头部队大约在 10 点 30 分到达了广场。广场的两侧各停放着两辆坦克。示威者挤满了广场的其他地方、紧挨着广场后面的大型公共花园(花园里有列宁的雕像)以及附近的街道。在内务部武装部队士兵的两列队伍站在前哥萨克统领的宫殿前,在他们前面是一排佩戴着红袖章的治安队员。其他部队部署在窗户边和屋顶上。游行者走到离守卫很近的地方后停了下来,要求领导们出来倾听他们发自内心的不满,并给他们一个说法。
大约 12 点时,营长杰缅接到命令,要他派一群手下驱散广场上的人群。几乎在同一时间,上尉 V.V. 萨哈罗夫接到指示,要他带领自己的排把市党委大楼里的人清空。萨哈罗夫发现楼里有三十到三十五个人,便命令他们离开,这些人没有反抗就照做了。然而,当萨哈罗夫的手下把阳台上的人带走时,听到了有人提出口头抗议:“将军同志,别火上浇油。把你的士兵撤回去吧,我们这是和平示威。” 大楼清空后,杰缅注意到奥列什科将军带着大约七八十名内务部武装士兵从波捷尔科夫街穿过花园向市党委大楼走来。普利耶夫选了奥列什科来处理这一局面。奥列什科登上了二楼阳台,同时五十名士兵在大楼前呈两个半圆形队列部署。这些士兵手持半自动机枪,与人群仅相距几码远。许多证人 —— 包括工人、旁观者以及军人(军官和普通士兵都有)—— 都回忆起了人群的情绪和举止。现场当然很嘈杂,但没有人攻击士兵,也没有人试图抢夺他们的武器。没有人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一名观察者回忆说,有些人面带微笑,还和士兵们开着玩笑。尽管面对着武装部队,人群中的人们还互相安慰说士兵们绝不会开枪。
奥列什科将军由其他高级军官陪同着登上了市党委大楼的阳台。他通过麦克风呼吁聚集的人群安静下来并回家:“我命令你们立即散开。” 然而,决心坚守阵地的人群报以口哨声和呼喊声。人群中有人喊道:“你算老几,凭什么发号施令?” 一名军官声称(是在回答这个挑衅的问题吗?)奥列什科说他与政府有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有权提出这样的要求。另一名示威者喊道,在布琼尼到来之前,人们是不会离开的。还有人喊道:“让我们听听米高扬怎么说。” 将军重复了他的要求,据当时在场的一个人说,他还承诺会解决人们的诉求。然后奥列什科宣布他会从一数到三,如果人群还不散开,他就会命令手下开枪。听到这话,面对着人群的两列士兵前排的人单膝跪地,摆出了射击的姿势。或许部分是因为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不会向人民开枪的”,奥列什科的倒计时没有人理会。当他下令 “开枪!” 时,士兵们朝着人群头顶上方齐射了一轮警告性子弹,广场上空升起了阵阵枪烟。当时大约是中午 12 点 30 分。
人群第一次面临着致命的危险,开始往后退。接着有人喊道:“别害怕,他们打的是空包弹。” 听到这话,人群又向前涌去,离士兵们只有几码远。奥列什科是否下令进行了第二轮齐射存在争议,我们稍后会再讨论这个问题。然而,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今几乎没有争议。据目击者称,枪声响起并持续了一分到三、四分钟不等。广场附近的一位年轻女子听到一阵枪响,喊道:“他们开枪了!” 她的同伴反驳道:“你疯了吧?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们是不会开枪的。” 她们走近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两人都被枪打伤了。一旦人们清楚地看到有人被击中,恐惧的尖叫声响彻空中,鲜血四溅,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空气中弥漫着枪烟的臭味,让一名观察者想起了机动车的尾气。枪击发生后不久,广场上躺满了许多尸体,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还在动弹,人们听到了令人心碎的哭喊声和呻吟声。死亡人数的估计各不相同,可能是因为统计的时间点不同,从十五人到六十人不等;也许有些估计数字还包括了花园里倒下的人。
在死亡的 24 人中,有 3 名女性。18 名死者年龄在 16 岁到 26 岁之间。一份克格勃文件指出,绝大多数伤者年龄在 18 岁到 25 岁之间。有 20 人是工人,包括男性和女性(其中有那位理发师),4 人是学生,还有 1 人是外地访客。20 名工人中有 11 人来自新切尔卡斯克电力机车制造厂(NEVZ),其余的来自其他工厂。
枪击事件发生后,便衣人员立即将尸体装上卡车运走。停在附近的消防车开进广场,用水管冲洗掉血迹。据一些报道称,还新铺了一层沥青,以掩盖那些无法清除的血迹痕迹。为了避免出现一场大规模且可能引发轩然大波的公开葬礼,死者的尸体在夜间被秘密埋葬在远离新切尔卡斯克的地方。
检查受害者尸体的医生以及埋葬尸体的人都被迫发誓,永远不会透露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当地民众被这场屠杀以及对那些受审者施加的严厉惩罚吓坏了,他们试图与所发生的事情撇清关系。一名在广场上受伤的妇女说,朋友们让她不要去他们家,因为担心如果和她有联系,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一名曾在六月那些日子里看到一名男子受伤的工人,几年后两人相遇时他开始说起这件事,但那名男子打断了他,并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那些被关押了几年的人获释后,还会不时地被警告不要谈论这些事件。
苏联报刊的读者对这次罢工及其被镇压的情况一无所知。媒体向读者保证,全国民众对物价上涨的消息表示理解和赞同。“血腥星期六” 后不久,新切尔卡斯克的日报《公社旗帜报》在头版整版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为:“新切尔卡斯克的工人们赞同党和政府为迅速发展畜牧业产品而采取的措施” 。标题下方排列着两封来自工厂工人、一名学院教师和一家食堂托拉斯经理所写的信件和文章,标题分别是:“现在有必要”、“一致赞同”、“我们的劳动贡献” 以及 “所采取的措施是正确的” 。好几天里,该报的读者都被类似的信息所轰炸。《真理报》6 月 4 日和 5 日的版面通过刊登来自新切尔卡斯克、塔什干、哈萨克斯坦、列宁格勒、哈尔科夫地区、斯塔夫罗波尔、伏龙芝、巴库、立陶宛苏维埃共和国和乌克兰的赞扬信件,“表明” 了全国都认同这些观点。6 月 4 日的版面还刊登了来自伦敦、布拉格和布达佩斯(共产党的)报纸的文章,肯定了苏联物价上涨的合理性,以此显示国际社会对新政策的支持。
不言而喻,肉类和黄油的涨价并未取消,而且尽管有暗示称新切尔卡斯克电力机车制造厂的工作定额会进行审查,但没有证据表明这些定额有过调整。50 不过,当局做出的让步 —— 解雇库罗奇金、增加城镇的食品供应、改善工厂的工作条件和工人居住区的生活条件,以及总体上对工人的需求更加关注 —— 意义重大。这些变化是罢工带来的结果,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罢工并非毫无成果。
最终,工人们用数十条生命换来的结果是当局做出的让步 —— 解雇库罗奇金、增加城镇的食品供应、改善工厂的工作条件和工人居住区的生活条件,以及总体上对工人的需求更加关注 —— 意义重大。这些变化是罢工带来的结果,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罢工并非毫无成果。当然,肉类和黄油的涨价并未取消,而且尽管有暗示称新切尔卡斯克电力机车制造厂的工作定额会进行审查,但没有证据表明这些定额有过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