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国部分理科生会看不起文科生?
“你可以把苹果变成梨么?”
我年轻的时候,很多次约会里,我都问过对方这个问题。
说实话,我作为纯血中文系,真的蛮喜欢理工科的男生。
因为,在他们眼里,无论是人类社会,还是自我世界,都特别简单,像是某种儿童简笔画作品一样。
他们一般会从农作物嫁接啦、分子变化啦,甚至物理中的空间传送等角度,告诉我如何把一只苹果变成梨。
我就告诉他们,在我所在的汉语言文学专业里,这事没这么复杂。
如果将来我们在一起,有了一个小孩,从他开始学语言起,我就指着苹果,告诉这孩子,这是梨。跟着我念,梨。
如果他问起,别人都把它叫苹果。我就告诉他,这是一种新品种的梨,别人不知道,只有你知道。
如果全家人都配合我,那在这个孩子眼里,苹果就会变成梨。
一般,理工科的男生管我这种行为叫做不讲理。高级一点的词汇是,你这叫诡辩,是欺骗。
天底下哪里有人会这么无聊,盯着一个孩子欺骗。
其实,你没有把苹果变成梨。按照成分、品种等,它明明还是个苹果。
我会告诉他,你可能真的会什么嫁接啦,分子转化啦,但你搞出来的东西,它叫什么,以及别人管它叫什么,以及未来我们的子孙后代把它叫什么,这个你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呢?像我这样的文科生说了算。
让苹果成为苹果的,不仅是它的物质构成,还有语言层面的词汇对应,以及传播层面的词汇意义的传播和灌输。
如果全中国的中文系都不同意苹果是苹果,而苹果是梨。
那么,十有八九,苹果就会变成梨。
话说到这里,那就回到了原初的问题,可能你会让苹果变成梨,那这又有什么用呢。
那我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被教导了“苹果就是梨”的小孩呢?
你所知道的,每一条以语词形式链接于物的概念和定义,它背后的叙事和褒贬,以上种种是直接从物质里生成的么?
更何况,有海量的词汇并不是直接指向具体物质的。
民主、自由、幸福、理想,诸如此类,构建了人对于社会基本认知的词汇,这些你想象社会形态的基础,甚至它们被你认为具有规则边界的,用来作为行事指导,当你知道它的时候,你确定这个词汇不是那个被指为苹果的梨么?
如果再不明白,可以去重看《楚门的世界》。人于社会中的成长拟态,类似于其中的情形。你可以理解为,我们这些搞人文社科的,尤其是我们汉语言文学专业,就是其中的编导。
基于人之社会性,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物质的。
如果让我们一起说一说,这个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
理工科的朋友很有可能去测量气体成分、土壤成分等。
但如果让我做这项工作,我会汇集某一国的语词,分类其词语,研究词语背后的叙事习惯,通过这样的研究,你就可以看到,在某国国人眼里,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当然,这个范围可以扩大到人类社会,并且扩张时间范畴,从先民到当代,做一些人类学的研究。
因为物质世界之外,存在着人类社会。
人类的生理所限,我们只能用词汇去丈量世界。而语词构建起了基于物质世界的复杂的人类社会。
此刻,我们在知乎上面,用一个个词语来链接自己的想法,并且我们对于文科和理科的所指都有一种共同的认知。
以此为基础,我们现有的讨论之存在,就是所谓文科的效用。
当我开始在大学读中文系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我们这个学科,在实际于社会的作用上,不是风花雪月而诗文。
中文系据有文字,从而掌握了中文世界里的定义权。
修订字典,重新解释经典,撰写或者选篇入课本,于学术上定义思潮或者评定作家,如此种种,我们其实就是在定义世界。
做语文老师,在语文课上,教学生认字认词,为他们讲解孔子和李白,种下初步印象;听说读写,建立共名,为之后的社会沟通奠定基础。
做文秘文书,在文章里,谨慎用原有词汇,大胆用新词汇,创新搭配词汇,方寸之间,以某词去开启新的所指。
做学术研究,针对于新思潮、新事物、新作家进行评议,给它们命名,进行褒贬,明确范畴,于人类社会中梳理出物质发展之外的别一浪潮。
做新闻传播,把控传播渠道,基于某种立场去重塑事实。
如此种种,就是我们这个经典文科专业的魔法,用语言来变苹果为梨,用叙事去搭建“楚门的世界”。
人人都批判“楚门的世界”,但在楚门那个摄影棚里的世界另一边,我们这些编导们、观众们所在的世界,也是另一个楚门的世界。
如果理工科坚持认为,人类无法逃逸物质世界。
社科认为,人类无法逃逸社会属性。
而汉语言文学专业认为,人类无法逃逸出语言和故事,最终无法逃逸人性本身。
倘若理工科认为文科无用, 其实是因为他们没有觉察到“文科”“无用”这两个语词以及背后的所指,以及理工科能认为文科无用这件事本身,恰恰是文科做功后的效果。
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人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那逃逸出人类社会的“楚门”会太多了。我们文科一般管这种能看破红尘的能力叫悟道,大彻大悟者,历史上寥寥几人而已。
大部分的凡人,终其一生,只会在某几个时刻,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被灌输了“苹果是梨”的孩子,而一直以来手里拿着的梨,正是一只红润的苹果。
但也就仅此而已。语言魔法的力量是强大而难以违背的。
回转过面向社会的脸,当我们看向自己的时候,理工科男孩们的视角也很有趣。
在关于“把苹果变成梨”的论说中,他们在乎的部分是“赢”。
输了,或者赢了,这一点是他们情绪稳定与否的标尺。
情绪随着物质世界稳定地波动,像是人工手绘的参数图一样,这是学理工科的人群的一种特点。
我其实很喜欢他们这一点,情感简单而容易。
好处是,你向他们输出什么,他们会像工程制图一样,情绪回应非常标准。
好和坏,爱和恨,幸福和不幸福,在他们这里都是以物质为尺度而建立成的,清晰明了。
坏处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体验受控于外物,被忽视的部分压抑而被隐藏,往往被一句“忍一下”就结束了。
很多同我交谈的男生在讨论完这个问题后,都会很愤愤不平。
为什么你们把撒谎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把苹果变成梨,在科学层面,需要费尽周折,而你们文科生凭什么靠一句话,靠偷换个词语,就把问题给轻飘飘解决了。
其实,他的质问深入了内部。
因为像是文学、哲学等传统人文学科,就是穷尽种种,追求“轻盈”。
“轻盈”就是之于物质之上的活法。
打开语文课本,里面能叫的上名字的文人,都是在追逐“之上”和“之外”。
这是人文学科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们和理工科在解决关于世界之问题时,大家持有了不同的路径。
物质世界的追求永无穷尽,之于当下的你我来说,“发达”要到什么程度,我们才能真正幸福呢。
论及“物质发达”“科技进步”,是何等磅礴浩瀚。而人之微茫,愈发在社会进步的洪流里突显出来了。
很多普通人穷其一生,困于功利,边缘于科技,远离丰富的进步,那他们的人生如果随物质而动,岂不是一生都毫无乐趣么?
人没有办法斗争过无穷无尽的发展之路,我们能斗争的部分,恰恰是在自我内部的。
在人文社科部分,老庄就此给出的回答是,人应超然物外。
人的生命如此短促,反而应该转求内部,拿回自己对于情绪、精神状态的主导权,不为外物所动,方才有真实的自我,不困于物质而时时苦楚。
不同于求于外,文学专业,在大部分时间都坚信和高举人本身的力量,并且相信人之力能超物质而跨时空。
在知乎上有个提问,即为理工科读研和文科读研的不同体验。
那个帖子下面,几乎成了理工科的诉苦大会。因为人文社科的研究生……好像都在颐养天年。
清贫,清闲,彼此放过,尊重人性中的负面部分,不追求当下成功,几乎读到人文社科的研究生层级,大部分的老师和学生的精神状态大差不差都是这样的。
人之自我成就和生存意义,是要依赖物质,但我们还可以超越物质。
能超越物质而自我自主的部分,恰恰就是人超于动物而成万物灵长的部分。
因持有以上的观点,使得文学专业的学生很难沦陷于物质层面的“有用”之论。
老庄经典里有个故事,在山间有若干大树。其中,有几棵树长得特别好,有一棵树空心而短矮。
若干年后,长得特别好的树木被砍伐,用作屋梁等,而那棵无用的朽木还好好地活在山间。
这个故事其实很印证文学专业对自己的认知。我们整个专业上下,都特别希望自己“无用”而存。
你所见的人文专业师生的躺平,很有可能是一种更高的活着。
基于活于物外的诉求,我特别乐于承认自己于物质世界的建构是无用的。
我对于批评理工科没有什么兴趣。
本质上来说,理工科和人文社科是两种解决人生问题的路径。
我们之间存在的部分,是由知识铸就的解决人生问题的差异。
所谓看不起,我认为起源于基于差异的“看不见”。
很多情绪丰富的时刻,当你看不到它,都可以用“矫情”来概括。
很多属于人性而不能被正面接纳的情绪,当你看不到它,都可以用“神经”来一言以蔽之。
只见物质,不见自我;乐于功利,持于受困。
而人性的另外一面,自然看不见,那它显露面貌的时候,自然也是不理解,不懂,延伸成此物无用。
倘若人是机械的,受物质世界驱动的,纯粹的功利性动物,因此人之边界,可以轻松用“文科”和“理科”来区分。
就像是“苹果”和“梨”一样,品种分明,毫无瓜葛。
而你我,恰恰不是苹果和梨。
人不是水果,不是放在货架上按类标价的物件儿。
学文科或者理科,我们最终的目的不是让自己成为物件儿或者把别人看做物件儿去待价而沽,去彼此比价。
我们以知识促发人性,而不是以知识磨灭人性。
我从未看不起过学理工科的人士,不是因为理工科的“用处”比文科广泛。
而是因为,学理工科的人,首先,他们是人;其次,他们只是学了理工科;最后,学理工科,只是让他们成为运用理工科知识的人,而不是彻底成为某种好用的工具。
倘若成为某种工具为知识学习的最终奥义,那我希望自己的确无知无用。
果然,评论区一如既往地让人熟悉。
出自于人道主义,我写了这篇文章,看得懂都懂,不懂也就那么回事。
其实,我也没拦着理工科的朋友大力地认为自己很有用。理工科的朋友大可不必自证,我承认你们特别有用,利于家国和人民。
我作为经典文科专业的学生,我们整个专业其实都很乐意承认自己无用,从来没想在“工具性”上和别人比拼。
有用这种事情,它的本质是利他。
执着于利他的人,需要做更多为他人的付出和调整。
就像是乐于显现自己厨艺的人,人多了,进厨房的总是你。
我完全不反对别人乐于为他人付出,坐着等饭吃,这是一件好事。
(评论区说,我是污名化理工科,说人家是老妈子。我发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们人文社科就是靠理工科端饭吃的。你不给我苹果和梨,我怎么玩用苹果变梨的戏法呢?没有物质建设,那就没有上层建筑啊。我一个等着吃干饭的,干嘛砸锅打厨子呢。)
我没用,你有用,我利己,你利我,这不是挺好么。
除去持有犬儒主义者,文学专业大部分人都特别欢迎别人有工具性格和利他精神,这对我很好。
我这篇文章,就是多嘴。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往往是基于无用的人文情怀。